长安是一场让人沉醉不愿醒的梦。

    暮夏在一场场秋雨的猛然侵袭下不舍而去,灞桥两岸的垂柳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在初秋的微风中轻柔的摇摆着身姿,惬意至极彷佛沐浴在阳春三月明媚的春光里。河岸两边尽是追随秋意而来的游人,满眼的红男绿女之外,黄发垂髫者比比皆是。

    看这景象,此时的长安城中也不比郊外热闹许多。古来人们口口相传,灞桥是折柳别离之地,其实也不尽然。

    长安城东面的风景甚好,向来都是达官贵人青睐之地,近处有白鹿原郁郁葱葱更有皇家别院鼎湖宫,更远处有蓝田玉暖生烟。

    因此,晏淮殷还是最爱长安。

    一年前,驻守北地多年的肃宁王与其亲眷被召回长安。晏淮殷终于等到了全家团聚的时刻。十年间晏氏一族虽然也曾因朝中事务往返于北地与长安之间。但终归还是漂泊。

    城楼之上,晏淮殷注视着眼前的景色,神情轻松,一扫多年的殷霾。

    近侍立于身后,见其兴致颇高道:“少家主,明日白鹿上苑宴会的帖子已经送来数日,您可要赴约?”

    听竹自小随侍在晏淮殷身旁,向来比其他人要大胆一些。其实是听竹特别想去,听说明日的比赛规格之高实在让人动心。这不就大着胆子在晏淮殷身上想办法。

    又道:“今儿一早宁国公家就差人来问,您是否也赴约?”

    晏淮殷回头道:“兰溪定然比我着急。而你比所有人都着急,在北地野了多年你越发难管教了。”

    听竹委屈道:“您可真狠心。您瞧瞧柳家女郎对流云和绣月多好。”

    晏淮殷正色道:“那差人把你送去宁国公府,给国公夫人当贴身侍女?”

    这下轮到听竹着急,忙求饶:“可别。家主您对奴是最好的,奴刚才说胡话,您不要放在心上。”

    听竹心想,那宁国公府实在吓人,宁国公夫人在长安城中出了名的厉害,御下极严。

    她在明知少家主是吓唬自己的同时,也不免害怕。

    每次听竹和晏淮殷去宁国公府的时候一看到国公夫人立马就蔫了,那么上蹿下跳的人忽然就就像是被下蛊了,对于这一点晏淮殷也一直不解。

    而此时对于明日白鹿上苑之事,宁国公府里的四娘柳兰溪确实上心的不得了。侍女们拿着成套的的衣裙站在柳兰溪的面前,只见她仔细端详,又拉着旁边的姐妹出主意,许久还是没有定下来一套。索性道:“怎得这长安城中就没有一套可心的衣裙!”

    其堂姐兰若蹙眉:“哪里就没有美丽的衣裙,还不是你太过在意明日之事,拿着这些个衣裳做借口。”

    柳兰溪满面愁云道:“将军要回来了,这次见他非同往日,我当然要重视起来!”

    一旁的柳兰若让侍女们都退了出去:“你与他数年未见,怎么还是和以前一样一提起他就局凑不堪”

    说到这里其实连柳兰溪自己也一头雾水。或许是因为年少时那惊鸿一瞥,就注定了以后的所有时光里这段关系长期的存在不平等。

    柳兰溪叹息道:“三生石上旧缘分,或许是我欠了他谢衡些不得了的东西。”

    又言:“肃宁王府那边可有消息传来?”柳兰若未免她伤心岔开话题。

    “刚才肃宁王府来人说,七娘子明日会到场。”

    “这倒是出乎意料,我想着此次御宴会有北方诸国的使臣和王族出席。七娘子估计不会去,她不是那么喜欢热闹的人,更不喜欢看到一些曾经战场上的对手。”

    柳兰溪取下头上刚才试戴的发簪,道:“阿姐还是不太了解她,堂堂凤渊朝华公主怎么会怕了几个外族之人。”

    柳兰若道:“说的也没错。”

    柳兰溪又道:“肃宁王府驻守北地多年军功卓著。七娘子身为肃宁王与翎凰公主的嫡长女又有军功在身,有什么可避讳的。”

    柳兰若一旁道:“晏氏树大招风,七娘子这些年已经谨慎的不能再谨慎了。下次这样的话不可再讲,会给咱们招致灾祸。”

    柳兰溪自知失言,惭愧之色染红了面庞。她知道她自己是不如眼前这位堂姐的。六年前,伯父先宁国公战死在沙洲。父亲这才袭得宁国公职位,从小她就崇拜伯父觉得伯父是全家最厉害的长辈。可惜后来伯父马革裹尸,伯母先宁国公夫人殉情而去,只留下堂兄和堂姐。他们都是很厉害的人,整个柳家只有自己多少差些火候,至今还会因为失言给家中险些招致灾祸。此时她心中内疚极了。

    柳兰若颔首饮茶,映在茶盏里的双瞳殷郁至极,声音偏偏是那般轻快。她没有不高兴只是不想自家人祸从口出。

    她轻轻笑着,缓缓抬头,日光映在柳兰若锋利的眉眼之上,没有一丝柔和的底色。她从来都不满足做一个温婉的闺中女子。

    窗外日光正好,树荫婆娑。而有的人心里早就风雨交加。

    午后宁国公夫人让人传话说是要去大青龙寺上香。芳华斋的仆从们一通忙碌才收拾妥当。一行人浩浩荡荡行了许久才到大青龙寺。

    宁国夫人梅遥雪带着柳兰溪随方丈去上香,柳兰若在小沙弥的带领下往般若殿去!

    靖北王府的人远远的便看到柳兰若,当即入内回禀;“少家主,青龙星主到了。”

    上一次这二人相见还是去岁。现下想来已经是有些时日的事情。去岁来人最后一次前往漠北之地执行任务,在撤离的时候受了严重的外伤,而那时晏淮殷陷于军务,无法脱身。现今看到眼前人已经康复如初,心中很是喜悦。

    初秋的长安秋高气爽,可以说一年到头最美好的时候,大青龙寺还是一片葱郁的景象,让佛家圣地更添一份静谧。柳兰若行了叉手礼,笑颜真挚:“七娘,春秋不见可还好。”

    周围的侍从们,上了清茶都退了出去。晏淮殷回礼,二人同时落座。

    晏淮殷道:“去岁在洛水分别的时候,以为三娘与我都能赶得上回长安一览上元佳景,哪里知道你我各自深陷公务之中,一刻也脱身不得。”

    柳兰若抬手紧了紧有些发松的步摇,忽然间双膝跪地道:“大人,属下奉命带领青龙宿在玉门关外击杀苏广明,结果功败垂成,尾火虎身死关外,属下愿承担所有罪责。

    柳兰若说完之后重重的磕头三次。头上的步摇最后一次应声坠地了。

    她迎风跪在晏淮殷面前面色凝重,眼中是浓郁的几乎要坠落的哀伤。良久晏淮殷轻掷茶盏,起身俯视着面前的人,道:“心月狐,你该死。功败垂成,只求速死是你给本尊最后的解释吗?”

    柳兰若闻声苦笑,最终那双眼还是流泪了。

    “天门的规矩你我都清楚,因你之过王军死伤超过战前预期之数,这个责任你逃不了。”

    跪着的人哽咽道:“我认。”

    一只寸许的玉色瓶子,落在柳兰若的面前,那么精巧的瓶子,击碎了柳兰若所有的防线。颤声道:“为何不杀了我,听雨眠能做什么呢?”她捧着那瓶子,痛苦不已。仰头对上晏淮殷那双罗刹一般的眼眸时她明白是自己错了。

    “天门是凤渊的血刃。我们自小被挑选、培养,唯一的使命就是为凤渊锻造最坚不可摧的防线,与无坚不摧的王军。死?你我都没有权力。明白吗?”

    铁血的天门之主,其实内心也是煎熬的,她不是一个没有感情国家利器,这些年她眼看着曾经的旧僚故友一一离去,无法不动容。

    “三娘子,请记住教训,你不能一步错,满盘皆落索。话毕拂衣离去。

    看着晏淮殷离去的背影,柳兰若将瓶中的“听雨眠”一饮而尽。

    “予我毒药,太轻!害人性命这样的代价不是作弊是什么呢?”

    晏淮殷回到王府的时候,已经天色将晚,内卫长见她回来行礼道:“主帅刚刚去了蓝田大营归期不定。长安琐事交给少家主,世子与三郎六郎协理。”

    内卫长交了差便自行离去了。

    随后晏淮殷去了松鹤院给老祖母请了安,正准备回自己的园子,不知晏淮瑾(靖北世子)与晏淮汌(三郎)从哪里过来。道:“从哪里来?”

    这二人没想到会遇到长姐于是匆匆上前,乖巧道:“阿姐繁忙,我俩从大理寺而来。”

    说话的是世子晏淮瑾,长身玉立的少年郎,出身军中比之长安绮罗富贵里长成的少年多了分坚毅之气。

    他其实是最肖似晏淮殷的,也是晏淮殷最疼爱的兄弟,不只是因为他俩一母同胞,还因为世子这个身份实在不是一个什么荣耀与地位的象征。泱泱大族,未来都将压在他一人身上,三郎六郎虽说也可以分担一些,但终归有限。

    何况三郎并非嫡母所出,未来多有限制。虽然靖北王府门风上佳,兄弟姐妹之间上下一心,并无龃龉。但是有些事情并不是人们眼睛看到的那么简单。

    好在这二人回来之后领了兵部的差事,倒是非常经心。

    二人甚是敬畏晏淮殷,乖巧的样子惹得晏淮殷一时没忍住笑道:“你阿姐我又不是老虎吃不了人的,你俩真是胆小。”

    见晏淮殷神色轻松,“猴子们”瞬间就放松了,簇拥着晏淮殷道:“阿姐明日咱们一起去白鹿上苑!”三郎提议。

    “我俩明天还要上场赛马。”

    晏淮殷抽出被晏淮瑾攥住的衣袖道:“父亲同意吗?你们就上场?”

    “父亲去蓝田大营之前我俩就禀过了。父亲说务必用心。”

    晏淮殷笑道:“父亲之言用心听着。我还是要再三嘱咐你二人,明日场上还是要见机行事,切记鲁莽。”

    二人道:“少家主宽心,弟弟们遵命。”

    二人又说今晚要外宿别院,得到晏淮殷的同意便离开了。

    一直站在身侧的听竹见两位公子走远,道:“您怎么放世子和三郎去凤凰山庄了,他俩要是胡闹,您可鞭长莫及。”

    “胡说,小心让他俩听见直接给你绑到宁国公府。”晏淮殷故意到。

    “您可别吓我,我也是听小姐妹们说的,世子和三郎身边围着多少姑娘等着红袖添香呢。”

    “这一天乱七八糟的。你下去吧。”听竹还不死心仍旧想要在说些什么,听见晏淮殷的叹息声,不得已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幽篁院是晏淮殷在王府中住处,可她大部分的时间其实并不宿在此处,而是都住在白鹿上苑附近凤凰山庄。

    这处皇家别院是翎凰长公主的私宅,之后因为晏淮殷实在喜欢就默许给她。本来她还以为自己回长安以后可算是有个清净的休憩之地。哪里想到她的那些弟弟们旧友们能让她一个人享受了凤凰山庄的佳景。一月中她自己倒是有半月被吵着,后来她索性就住在凤凰山中的后山的一处院落中。

    世人都言长安繁华熙攘是最好的去处,如晏淮殷一般的人实在是享受不了人声鼎沸的热闹。一天到晚就想着哪里清净去哪里。

    其实这也不能怪她矫情,论资格她是有矫情的资格的,但是喜静这一点还真不是她天生不喜欢热闹,相反她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只是这些年一直行走在军中,夙兴夜寐,时间长了便染上了失眠的毛病,常常是刚刚睡着一听见吵闹声,便只能睁眼到天明,辗转反则呀辗转反侧,着实难熬。

    后来再爱热闹的人也只能往那安静中去。现在已经好多了,回到长安以后彻夜难眠的情况。已经很少发生了。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心安了吧。她长长觉得奇怪故土就真的如此神奇吗?事实上就是这样,人与故土之间千丝万缕的牵绊中间,最重要的就是心安,心安则神安,哪里就睡不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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