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军奉旨押人入内,松了手。

    双臂离了孔武有力的钳制,傅颐宁登时便脱了力,眼前一黑,便一头磕在青石板上,颤声道:“奴才叩见陛下。”

    情状虽狼狈,却极力自持,勉力跪好。

    只略瞧一眼,但见其人虽形销骨立,身姿倒还挺拔,如松如竹:影影绰绰间看不清容貌,只在脑后用一根碧青发带草草束了发。

    饶是如此,亦已是无尽妩媚风流,隽逸非常。

    皇帝默默看毕,尔后方温和一笑:“卿起来罢。阔别多年未见,朕心里着实挂念。想来同窗情谊,果然实难割舍——你上前来。”

    颐宁并不敢造次,膝行而前,伏在皇帝脚边:

    “陛下体天性纯,奴才却忘却前尘,着实该死。只伏惟陛下垂怜,让奴才寻得了往日记忆,不至做个糊涂人。”

    皇帝甫一出生,便被立储。颐宁五岁上,便做了太子侍读:伴随储君读书,一道长到十来岁。不想有一日里,竟被贼人劫去,踪迹渺然。

    锦乐侯傅家失了爱子,自是大张旗鼓百般搜寻:

    皇帝不久之后御极,委人暗中权宜行事,探访踪迹,竟亦毫无头绪。

    无奈之下,只得罢了。

    不想数年之后,颐宁竟无端地倒在两军交战的战场之上。

    血淋淋的一个囫囵人形,手里只紧握着个坠子,除此之外身无长物。

    幸有昔时旧友从军而行,辨出模样,她才得了性命:醒来之后,更是茫然无所知。

    边地官吏有些见识,情知皇帝昔年与此人情深义重,颇为看重。

    是以不敢擅自定夺,只得层层报知,上达天听。

    皇帝斟酌后,降旨命解送回京,再行定夺。

    颐宁将袖在怀中的玉坠拿出,小心奉与皇帝:“此为陛下爱物,奴才今日璧还。”

    这是皇帝生母留下的唯一一件遗物。

    幼时颐宁曾大病过一场,连圣手都说了不中用,傅家无奈下百般地寻仙访道,无所不为:有个老道来看,只说是魇着了。

    为着辟邪驱魔,皇帝割舍心爱之物,佩在颐宁身上,方才渐渐好转。

    颐宁要还,皇帝总不放心,只说朝夕相对,便也算是在身边一样。

    不想尔后她却无故失踪数年,此物也就此不见踪影。

    右手掌心舒展,不巧正能瞧见一枚较铜钱略小一些儿的火烫烙印。

    镌的正是“奴”字,笔画凌厉,狰狞无比。

    颐宁仿若才觉察出不妥来,忙要收手,却又如何来得及。皇帝睨了一眼,她便讪讪地不动了。

    颐宁将玉坠小心搁在案上,方声若蚊呐地解释:“从前之事,奴才概不记得。但奴才脊背、肚腹皆有长条疤痕,形似猛兽撕咬,想来……是在角斗场厮杀的模样儿。”

    皇帝始有些意外之色。

    因这一推阻之间,他方才看清了傅颐宁的容貌——较小时更出色。

    颇有几分女气,肤若脂玉,眉眼清艳,双眸如点漆,灵动狡黠。难得的是有坚韧不拔之笃,平添几分倔强。

    况身量如是清瘦窈窕,若乍一看去,不过是个风儿略吹便倒的纸人。

    角斗场,是最残酷而又犀利的生死场。

    人与人之间的恶意,毫不掩饰,满目所及,皆是血腥的杀戮。

    皇帝瞧着她,颐宁便亦壮着胆子留神打量他。

    天子玄衣乌发,眉目间极是清俊,气宇轩昂,分外雅致。态浓意远,集天地之灵秀。

    而神情平和端肃、宝相庄严,已初见圣君风范。虽隐着淡淡的倦意与哀愁,但坚毅镇静,难掩意气风发之态。

    不过须臾,他便喟叹道:“卿受苦了,该留在宫中好好将养些时日才是。不必再劳神费心了——朕听闻,你向太妃处送了卷血刺经文么?”

    颐宁应是:“奴才听闻太妃身子不好。”皇帝笑意不减,“太医原说,再服两帖药也就罢了:太妃现下反又病了。”

    颐宁一怔,似是不解,内侍忽开口续道:

    “太妃本就有不足之症,最需静养。她又性喜洁净,屋子里的东西皆是积古用惯了的,服侍的奴才们,也都是老人了,再没有生人。”

    御前的规矩一惯森严,皇帝自幼最重礼数法度,不肯行差踏错一步:更是严厉驭下,从不肯纵容宫人妄为。

    眼下这内侍的话这般唐突莽撞,必悉数是出自皇帝的授意。颐宁心思略一转,便通透明白。

    …………

    颐宁踏入殿中之时,太妃正将那卷血刺经书掷进火盆。

    她即刻止了步,面无表情地瞧着经书在眼前焚烧。火舌一卷,“腾”的一声,纸张一角便被轻易燎化,眼错不见之间,便蔓延化作乌有。

    太妃嗽个不住,半晌才缓过神来,见了如此,又骂侍女不经心:“白辜负了郎君的好意。”

    颐宁只笑说不妨,觑了太妃面色:“奴才瞧太妃身子不虞。若太妃主子不嫌,奴才愿为您排忧解难。”

    太妃疏离道:“多谢。只我平素都吃着张太医的药,不便再多事。”颐宁闻说,亦止住不提。

    她这样进退有度,太妃反生了些兴致,便信口问:“郎君竟是自幼便习得医术的么?”

    颐宁垂眼:“不过是家母身子积年不好,时常病着。奴才闲来学些岐黄之术,略尽人子之义罢了。”太妃听了,点头不语。

    太妃洗过手,便打香篆。

    这一笼子香饼,并不是市面常见的:将其碾碎为齑粉,铺陈为篆文,再燃烧焚香,很是清雅有趣。

    颐宁鼻子灵敏,闻香便知,是特意调制了的几味药香——有缓解哮喘之效。

    在此期间,颐宁便静静垂手自立,其安静乖觉,森然有序,竟连半点儿声响也不闻。

    约莫过了几柱香的时间,太妃满意笑道:“锦乐侯傅家的规矩果然不错。”

    颐宁也只腼腆一笑。

    太妃叹道:“好个本分孩子,只是也忒安静了些。”

    颐宁答:“都是家母教导的好——”

    太妃停了一停:“你的事,我也略有些耳闻。实苦了你,但皇帝总得以大局为重,待你虽严苛了些,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可能体谅?”

    颐宁道:“奴才不敢心生怨怼。”

    顿了一顿,忐忑道:

    “奴才送了卷经文,太妃便又病了,奴才心里着实过意不去。偏又愚顽得紧,实查不出原委来。只盼能将功折罪,常来探望太妃。”

    太妃讶然:“我这病与你有何干系。这话,你却是听谁说的?”

    见颐宁又是默然,她便了然,柔声安慰,“可怜见的。我在宫中孤单,你愿意陪我,我高兴还来不及。”

    颐宁便日日来与太妃处抄写经书,她的性子本就沉静淡然,不再顾虑旁的。皇帝偶尔问起,也只当她是欲笼络了太妃说情,不以为意。

    一日,她照常去寻太妃。

    花柳荫下,有抽抽噎噎且悲戚的哭声。

    颐宁心生好奇,方略走了几步路,由皇帝指派服侍她的两个宫人便一前一后挟制,劝道:“郎君别多管闲事了,休让太妃等着。”

    颐宁正欲说些什么,忽见张太医来了,便道:“大人好。”

    “我有事儿要问一问。我近来消瘦得厉害了,气色差得了不得。闹得人不人,鬼不鬼,怕旁人见了我便生厌——”

    张太医便笑了,“你生得这副好模样,还不足厌?一个少年郎君,涂脂抹粉得做什么。”

    颐宁被说得臊了,便笑着央着,拿话岔过此篇,挽了他的手,一道离开。

    花柳之下,抖抖簌簌须臾,重归于平静。

    这日,太妃抚琴,颐宁抄佛经,殿中照常燃着香,正值一派和谐宁静之气。

    “不好了!张太医叫人断了手了!”这噩耗如一道惊雷骤然炸起。

    来禀的宫人偏不会看脸色,接下来又喋喋不休说“不知他得罪了什么人,昨夜下值回家,夜里教人兜头打了个臭死”云云。

    这张太医本就负责照料太妃的身子,又是太妃母家中最得其钟爱的一个小辈。

    她如何能听得这般噩耗。

    太妃弦断,猛地起身:颐宁亦流露出惊惧神色。

    太妃一急,哮喘旧症复又发作,两眼一瞪,便惊厥过去。

    颐宁忙燃了香,在太妃鼻尖细细地嗅了,再服侍她安稳睡下。

    太妃不多时便醒了,只一气叹息。颐宁便红了眼。

    她模样本就生得好,眼中泪将坠不坠,愈发楚楚动人。

    太妃微生怜意,只安抚说:“我并没事。瞧你,哭得什么样儿。”

    颐宁强笑了一遭:“我只是想起那日的事,心里不安。”便将那日花柳下的异动悉数说与太妃听。

    太妃只沉了目光一瞬,便说:“你多心了,不干你的事。想不过是谁宫里的丫头受了委屈,寻着地方悄悄儿哭呢,能闹出多大风浪来。”

    太妃垂头,双手抵着胸口,额上太阳突突直跳,半晌才低声说:“你去罢。这段时日,不必再来了。”

    颐宁一惊,她却说:“去罢,好孩子。人不能一直走背字,你的时运来了,便是该你的。小小年纪,总不能陪着我这老婆子耗着。”语气不容置喙。

    颐宁到底哭了一场,说了些“必不忘太妃的恩德,定时来探望”等语,方才哀哀离去。

    她本就是一等一的水晶心肝玻璃人,心思玲珑。

    果不多时,帝王竟真的松口放颐宁出宫,不过派内侍传了口信敲打:“要恪守本分,勤勉自新,涤除浊秽。不许仗势滋事,扰乱民生,如有违则严惩不贷。”

    颐宁面上惶恐懵懂,心下实则不以为意,不曾将这恐吓听入耳中半分。

    也不收拾细软,只是去见太妃,不想太妃竟不肯见。

    她在宫门前踌躇了半日,无奈之下只能认真磕了几个头。

    皇帝心狠,其郎心如铁,绝非昔日所谓同窗之谊便可轻易转圜的。

    兼且手段雷霆,譬如颐宁幼时因故极惧幽闭,稍不见光,便动辄惊惧昏厥,状似疯癫。

    皇帝分明深知。

    彼时幼小的储君,也曾柔声细语宽慰劝解,今时今日偏不再顾及。

    颐宁在宫里这段时日,外人而今皆瞧着她外头好,想是锦衣玉食、华服美婢。

    殊不知她内里煎熬之至——皇帝连张有墨痕的字迹都不肯与,更不许人等闲与她说话,只擎等着她发了疯,才好随意处置。

    得以重获自由,必是太妃相助。

    颐宁的归途并不安生。

    她向来机警,要了一顶小轿,却并不坐,而是戴了草笠,刻意压低些许,将容貌遮掩了,如同马夫一般亲自赶车。

    许是流年不利,路中,竟真有一帮蒙面黑衣人从天而降,撞翻了软轿。

    她素习反应敏捷,见情形不对,抄了马鞭,夺手便跑了。

    彼处人烟荒疏,视野又极平阔,一览无余,无处藏匿。远处一栏山林,幽深萦纡,索性便一头钻了进去。

    颐宁熟谙地形,而那伙人穷追不舍,她并不恋战,只绕得旁人眼冒金星、晕头转向。

    她估摸着寻到一个身量相似的,脱了穿着的那领披风,与他披上,将人缚在马上,一鞭抽在马上,长啸嘶鸣,便轰然远去。

    远处有个高大僧人,盘腿坐于蒲团之上,正念佛不绝。

    颐宁不消多时,便立即哭道:“师父救命,有人要杀我!

    ”那僧背影却岿然不动,半晌才反问,“生与死,却有什么分别?”

    颐宁不甘地接口道:“我却还没有为我娘上过一柱香。”

    那僧叩击木鱼之声,果然一顿。

    颐宁一喜,语中却十分哀戚焦灼:“师父不帮我一人也就罢了,只是那伙人显然有备而来,明火执仗,凶神恶煞得紧。他们在四周流窜,必殃及无辜。”

    僧人问:“何以见得?”

    颐宁便立即自怀中取出一物,声如圆珠,口齿极为伶俐明快:

    “他们使的暗器,让我拾着了——上头徽记是玄鸟,我想这是什么特殊印记罢?”

    那僧浑身一震,仿佛触及往事,许久才缓缓转过身来,抬眼审视般打量着她。

    他僵着脸,伸出枯木一样的手来。

    颐宁忙将此物递与。僧人瞧了不多时,竟将此物揽在胸前,勉力大咳起来。

    颐宁犹豫未几,到底上前为他顺气,那僧人反掣了她的手,他虽瞧着干瘦,实则力气出气之大。

    其目光如炬,仔仔细细地来回审视,似要在她脸上戳出个洞来。

    颐宁呼痛,便喝命他松手:见他总不动作,方才急了,骂道:“你这人好没意思,着实无礼!”便劈手就要抢回那件暗器。

    僧人却眼疾手快先收了,一扯直掇,掉头便走。

    待此人身影再也瞧不见了,颐宁面上的气恼之色,方才顷刻间悉数殆尽。

    其眉目疏离,气韵冷淡,平静如同一座塑像,久久矗立于天地之间。

章节目录

白鹤折颈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月色与醺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月色与醺并收藏白鹤折颈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