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江都郡王大张旗鼓要寻一个女子。

    阵势之大,直闹得满城风雨。

    燕都城中,上至天潢贵胄,下至贩夫走卒,皆对此津津乐道。

    家中的这几位妹妹们年纪小,尚不知事,难免有慕少艾的百转柔肠。

    这日在亭中纳凉取乐,恰巧议论起此事时,个个都含羞带怯。

    颐宁散步间无意中听见,站在花柳荫下,虽不言语,心里却冷笑。

    江都郡王酷爱男风,断袖声名远扬,就是仙女儿也不放在眼中。几时听闻他留意过女子。

    亦是众所周知,他倒惯会搜罗新奇玩意讨皇帝的欢心。

    皇帝因那雨夜奇遇有了兴致,想寻一寻人,此人便狗颠儿似地凑上来。

    颐宁放心不下,只担心她们年幼,头脑一热,将来做出糊涂事。

    到底请了一出戏班,唱了小半月《墙头马上》。

    生恐警戒之效不显,又教先生连续几日讲《井底引银瓶》:“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

    这些女孩子们最是聪明,心思玲珑,思来想去,笃定必是当日议论江都王寻人之事,教颐宁听见了,忙一道来讨饶。

    二姑娘口齿伶俐,只连说:“不嫁人了!不嫁人了!二哥哥,我再不愿听这戏了。”便挽着颐宁的胳膊撒娇。

    三姑娘性子冷冷的,虽一并来了,却不说话:

    四姑娘欲言又止的,其他旁系数个女孩子反抢了先,叽叽喳喳,娇嗔软语,都只说:“记得了,再不说混账话了。”

    颐宁素昔冷淡,此刻亦不由莞尔。

    不过这是后话。

    只说那夜狼狈逃离过后,翌日,颐宁便受到郡主传召。

    郡主蒙着面纱,上下打量她一眼,语中傲慢,却又微微含酸:

    “长得可真好,若是个女子,必然颠倒众生。有这副容貌,做什么事不成?不怨你曲意奉迎——也难怪陛下待你好。”

    颐宁向来在人前说人话,在鬼前说鬼话。

    这位郡主父母早亡,又因身份尊贵,无人敢管束教养,故而是个性情骄纵的:且懒怠读书,也并不聪明。

    她便亦傻乎乎抚着后脑勺,只说:“谢谢郡主夸奖。”

    郡主便拿了匕首,贴在颐宁面上,大声道:“我心里讨厌!我偏要毁掉它。”颐宁反手便攥住她,将匕首打落。

    郡主瞧出她身手不错,当下一惊,生出惧意来,急得便要喊人。

    颐宁却只将袖中那把奉上,简短道:“开了刃的。”尔后松手,笑得极诚挚明媚。

    郡主半是恼怒,半是好奇,口中嘀嘀咕咕:“傻子……你倒不像……必是张柏那厮……打断……不冤枉……”

    颐宁笑眯眯的只作不解。

    那日哭泣的婢女,便是眼前这位娇娇儿的侍女。

    郡主幼时可怜,没了爹娘,只孤女一人空守着一座偌大的郡王府:后来得了恩典,养育宫中——也不过衣食无忧罢了。

    而她稍有不如意,便对宫人动辄打骂,这难伺候的名声亦因此出了名。

    不久前,她脸上生了些痘,于年轻女子而言,本是常事。

    偏郡主爱美,如何肯依,又因着长居宫中、寄人篱下惯了,心思敏感,不好因这等小事云扰御医,只得发作伺候的宫人们。

    其中一个小丫头不堪其扰,偷偷寻了个地方哭——颐宁情知,遂故意同张柏议论起容貌一事。

    那婢女病急乱投医,满心只想着如何免受打骂,因而如得了珍宝。

    伙同太医院中打杂的药童,将张柏的药方子默了一份儿带走。

    郡主另自宫外寻大夫来配药,又命宫人试药,确保无虞方才敷用。

    眼见旁人用着无事,郡主便放了心。

    又心急,剂量过重,反倒令一张花容月貌的脸孔红肿瘙痒难耐。

    她本就不是好性儿的,当即便寻人将张柏拦在下职路上打了个臭死。

    第二日,便急孜孜地来找颐宁的错处,片刻也等不得。

    若论雷厉风行、睚眦必报,无人能出这位郡主左右,也怪道其出身武将世家。

    颐宁静静等她安静下来,才又问:“郡主脸上是有……伤罢?”

    郡主被戳中心事,复又歇斯里底地闹起来:“你怎么知道?谁同你说的?我身边竟有吃里扒外的东西!”

    她这样的易怒而脆弱,下一刻却索性干脆一揭面纱,如孩童一般乱嚷:“我让你看个够!”

    宫中的摆件、茶盏等物,皆造册入库,各色名目清晰,稍有损耗,必寻根究底盘问清楚:郡主平素怒极亦不敢砸。

    此时在郡王府中,无所顾忌,将案上茶盏、几上花瓶尽数扫落,哐啷哗啦,四处作响,满地碎片狼藉。

    待郡主心满意足地发泄完了,颐宁方才递了帕子过去,镇定道:“生过气了?把汗擦了,我同你说法子。”

    一手设的局,要解自然不难。

    颐宁虽天性冷淡,却惯于伪装,要讨好人,便会全心全意、里里外外服侍得此人身心熨帖:旁人管这个叫柔俗媚上,她不以为意,只道好用至极。

    郡主又全然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性子热烈直白,爱恨分明,缺少家人关心教养,心思敏感到极致。

    不出三日,已哄得郡主将她引以为知己,开口傅兄,闭口二哥哥。

    颐宁一面受用,一面不禁遥想——何时才能哄得龙颜这般大悦?

    颐宁打发人向家中报了平安,幸而无牵无挂,故在郡王府的日子过得颇为逍遥舒心。

    某日里,郡主忽道:“二哥哥,我觉得你很聪明。”

    郡主同颐宁说了件案子。

    初时,西郊的轩辕家中,有人隐隐约约中目睹了个人影。

    家主轩辕叡吓得了不得,却不许人声张:家人联想到近日流寇肆虐,瞒着他悄悄报了官。

    官府并不在意,只散散漫漫应下了。

    当夜,他家中却火势突起。

    隔壁又恰有寺庙,供着许多香火。

    这火一燎,自然绵延不绝,将所住的莲花巷烧了个干净。

    闹出这许多人命来,大理寺方才慌了手脚。

    急匆匆派人去轩辕家核验尸体,除却轩辕家人口之外,竟意外发现多出两具。

    “二哥哥,你猜一猜。”郡主笑着伸出了两个指头晃一晃。

    颐宁随口答:“若只有一具,我猜是有痴心人殉情:两具,我可不明白了。”

    郡主拍手道:“有一男一女!他们是不是一对苦命鸳鸯,预先约好了在轩辕家殉情?真是晦气,这轩辕叡如何开罪了他们?”

    说罢,郡主又凝眉沉思:“但这二人,一人死在轩辕家的庭院外,一人死在轩辕叡的屋子里,若是为了殉情,不该如此呀。当真古怪。”

    颐宁本只是随意听一听,但尔后脑中却风驰电掣地想起一桩原委来。

    京中轩辕姓氏的人家极少,入仕为官的更是凤毛麟角。

    只有那位当年引荐明毓皇后入宫为妃的官吏,恰巧姓轩辕。

    这位明毓皇后,便是当今天子早逝的生母。

    颐宁恍惚想起来,虽记不清日子,但不久前,确是明毓皇后的祭辰无疑。

    那个女子死于肃杀的秋日。

    她的孩儿当时未满三岁,因自幼被抱离生母身侧,也不曾与她见过三回面。

    亲缘之浅薄,让后来极老成的小小储君每每思之,便心酸落泪。

    他素有心疾之症,秋日天气多变,本就容易发作,又因此故伤心,每每一到此时,便很是难捱。

    他曾握着颐宁的手,眼泪簌簌地无声落下,却只化作一句:“小宁,我不喜欢秋天。”语气惊人地平静。

    雨夜轻骑的少年,便是帝王哀恸难禁之下的私自出巡。

    颐宁忽对这桩案子生了兴致。

    郡主见她分外热络的模样,虽有些意外,但同样高兴,便说:“我同阮斯璟有些交情,让他去同办案的官员说上一声,咱们便可去瞧。”

    郡主无甚机会见着死人,不知生灵可贵,更不敬畏,于是只当做一件极有趣的事去凑热闹。因而兴味盎然,穿了男装,在镜前好生端详一阵。

    一到现场,见四下烧得焦炭一般,扑鼻恶臭难当,郡主恶心要吐。

    眼看着又要因此闹得人仰马翻,颐宁微不可察地叹气,将预先带着的帷帽拿出,向她面上戴了,方才跨步上前查看。

    有个年轻人来拦:“等等,你是何人?”

    郡主按照颐宁先前教的措辞,忙忙答道:“休得无礼!这是阮斯璟……阮大人为调查此案,特地找来的仵作。”

    郡主肯保驾护航,而这现场之人又尽是些仵作、差役等不入流者,无人再敢拦。

    颐宁极顺利地便如愿瞧见了尸体。

    轩辕家连主子奴才在内,人口不少,皆陈尸隔壁,官府已打发了死者亲戚来认。

    而那意外多出的两具死尸单独放在一处。

    祝融之祸过后,容貌已严重烧毁,不能单从肉眼来辨认。

    颐宁先看女尸,捏一捏那女子的骨,当下便沉了脸,语气却尚是轻快打趣的:

    “我家里近日唱了几出戏,我听着不错。今儿我做东,验完尸后,寻个地儿请大家看戏。那滢娘呢,扮小旦最好,就请她先来预备着吧——”

    好端端验着尸,为何突然说起看戏的事儿?

    且这么个信口议论起谁家戏子好的口气,端的是五陵轻薄子弟作派。

    众人大惑不解,兼有她无故插手这一层薄怨,只碍于颐宁有郡主这么个靠山,按耐着性子答道:“戏班子近来乱着呢。”

    颐宁不依,沉声说:“去请,只要滢娘来,要多少银子都使得。”

    摸完了女尸,颐宁又去摸男尸。

    方在素绢上勾勒出个轮廓来,便脸色雪白,沉默得可怕。

    郡主问:“你难道认识他?”

    颐宁摇摇头。

    看完这两具多出来的尸骨,颐宁站起身来,略定了定神,又问:“轩辕叡的呢?”

    仵作将她引到隔壁去,在一具男尸跟前站定。

    只从轩辕叡的体表来看,便知其烧伤程度最为严重。

    颐宁瞧了一眼,愈发笃定心中猜测。

    放眼望去,此人身上并无明显刀剑伤,亦无中毒痕迹,口齿干净。

    颐宁不等旁人反应,不知何时手中竟执了柄仵作用的小刀,即刻切开喉管——

    被烧死的尸骨常常腮部发红,面呈芙蓉色,口齿、喉部皆有碳灰吸入,更伴有灼烫热流烧伤。

    然而轩辕叡的喉咙里,并无吸入的碳灰或烫伤,绝非死于大火,而是……悬梁自尽。

    颐宁眼神一暗。

    莲花巷火势不小,轩辕家更是最先起火的,自然烧得最厉害。

    若起火时轩辕叡尚有生息,喉咙中不可能这样干干净净。

    必然是在轩辕叡死后,火势才起。

    颐宁忽又想起郡主所说:“一人死在轩辕家的庭院外,一人死在轩辕叡的屋子里。”

    虽未言明,颐宁却猜到必是那女尸死在轩辕叡屋中。

    这轩辕叡腰上悬着半枚玉佩,纹路式样分外熟稔——颐宁曾在滢娘身上见过另半枚,只可惜那物不在,不能尝试匹配一二。

    颐宁随口问道:“可能查清,此院中究竟是何处起火?”

    差吏答道:“轩辕家清贫节俭,昨夜时,点着烛火的,只有轩辕大人的屋子——轩辕大人为何要无端纵火呢?”

    颐宁了然,只说:“不是他。”

    继而便不肯再开口。

    帝王心结难解,竟漏夜出巡,心魔发作,毁伤自身——偏又教轩辕叡亲眼瞧见,他怎能不惊不怕?

    明毓皇后与先帝不睦,早已举世皆知。皇帝幼年亲见父母恩情不再,深恨之。

    轩辕叡洞悉其中事情,本就备受煎熬,日日惟恐哪日被皇帝寻了个错处便要抄家灭族。

    那夜见了皇帝如此失态,惊惧不已,掌不住自裁了结,是在意料之中。

    皇帝这一任性,便葬送了一条性命。

    而佳人好容易逃脱了配冥婚的命运,兴冲冲来寻心上人,却只能得见一具早已僵直的尸首。

    绝望之下,放火自焚殉情。

    似乎是为印证颐宁猜测,去戏班的人适时地回来了,嗫嚅道:“滢娘她……”

    郡主此刻早已消了好奇之心,巴望着能早些离开此处,不耐道,“还不快说,啰嗦什么?”

    “戏班子的人说,滢娘她失踪了。”

    果然如此。

    颐宁先前叮嘱滢娘珍重之语,她到底是不曾放在心上。

    颐宁闭上了眼。

    先前,颐宁在城中胡乱逛着,恰巧撞见滢娘要投井。询问之后,原来是戏班主调戏她不成,便物色着要将她卖与人磋磨。

    可又巧了,那张家死了个儿子,正有意为儿子寻一门冥婚。

    戏班主收了银两,自然是无所不可的。

    颐宁天性仗义,又因着张家这一层干系,更是跃跃欲试,一口应下帮助滢娘。

    滢娘一听,大喜过望,叩头不休:“奴随同未婚夫婿向您磕头了!”

    原来如此、竟然如此。

    往事历历在目,而斯人已逝。

    一时之间,颐宁心绪复杂,说不上是惋惜还是怒其不争。

    郡主闹将起来:“傅兄,我们走罢!我呆不惯这里。”

    话音未落,便听得嘈杂喧嚣之声四起,但见众人簇拥着一个年轻郎君而来。

    那人官袍上着六品鹭鸶纹,想来是阮斯璟无疑。

    差吏皆齐声唤“阮司直”,郡主亦微微向他一笑,权作招呼。

    众人如蒙大赦,得了救星一般,众星捧月般将一物仔细呈上。

    那是个珐琅盒子,落着钥。瞧着像机密紧要之物。

    阮斯璟狐疑道:“这是何物?”

    差吏答:“此物自轩辕大人屋中搜出,卑职们不敢擅动。”

    阮斯璟不明原由,点一点头,简短示意道:“打开。”

    颐宁大约能猜到其中关窍,故而说道:“且慢!”

    阮斯璟慢慢将眼一抬,眼神探究而又不善。

    颐宁视若无睹,不卑不亢抬手作揖,“在下锦乐侯之子傅瑛。”

    阮斯璟唇边凝了个冰冷的笑:“原来是你。”

    郡主虽娇蛮,但自小长于宫中,察言观色的本事不低,显然觉察到二人之间的剑拔弩张,不由拦在颐宁身前:

    “阮斯璟!不许你对我带来的人无礼。”

    阮斯璟竟也咬牙道:“若我知道你要带的人是他……我绝不会同意他踏足,平白脏了干净地方,还要污人眼睛。”

    郡主还要再辩,颐宁只软声向她道谢,示意不必多言。

    尔后,斟酌着复向阮斯璟提醒:“轩辕大人好歹是朝廷命官,虽系自裁而亡,亦应上报抵达天听才是——而此物,既系轩辕大人遗物……”

    颐宁顿了一顿,意味深长道:

    “轩辕大人深受皇恩,圣眷隆重,也许他临死之前,心中悔愧辜负圣恩。

    想来陛下惊闻轩辕大人死讯,一定难过至极,不如大人将此物转呈,交由陛下定夺。”

    颐宁这一番话,不亚于掀起惊涛骇浪。落入差吏耳中,是惊诧于她的验尸结论:

    而落入阮斯璟耳中,则如惊雷一般疏通了最紧要的关窍:轩辕叡同皇帝间很有些龃龉。

    皇帝平日总是淡淡的,无甚多余的喜怒哀乐,倒教阮斯璟忘了这样要紧的事来。

    阮斯璟瞧颐宁的眼神变得复杂。

    她并不理会,而是自顾自道:“那女尸,是戏班的滢娘。据我所知,她家中再无亲眷,少不得要大家费心操持着焚化立坟了:而那男尸是个瘸子……”

    颐宁说到此处,忽然闭口不言,微微笑向郡主:“方才不是说呆不惯这里么?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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