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咳疾愈发严重了,我常瞧见那白色方帕上殷红的血迹。丧子之痛将正值壮年的爹爹折磨的不成样子,他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爹爹,这药苦吗?”

    “不苦。”

    爹面无表情地将一碗褐色的苦药喝了下去。

    “爹,你骗人,小枝知道这药苦,小枝给您剥颗糖。”

    我将方糖上的纸剥去,喂到父亲的嘴里。

    方糖的甜蜜滋味,令他的嘴角挂起了短暂的笑意,疲惫的双眼久久地闭去。

    暮春的风将开得正盛的桃花一阵阵吹落,沙沙作响,像桃红的飞雪落在了绵软的土地上。像是静谧乡镇里的一支缓歌,可惜这缓歌,父亲是再也听不见了。

    彼岸的汪洋带走了我的兄长,暮春的残风送走了我的父亲,半旧的白绫勒死了我的母亲。

    我如这人世间的一片落叶,无根无系,孤苦伶仃。

    生意被族长接管了,宅子有专人照看,我被过继给了同支的姑姑和姑父,坐船离开了余江,自此再也没回来过。

    姑母是个年近半百的妇人,一辈子吃斋念佛,操持家务,却未能为丈夫添得个一儿半女。姑父是传统的封建大家长,终日里板着张脸,不苟言笑。

    偌大的宅子长久的寂静着,无人说话,也断无欢笑之声。我不被允许出门,甚至也踏不出那在我看来,巴掌般大小的院子。每日里唯一算得上是活动的就是在姑母家的佛堂里陪她诵念佛经,誊抄佛经。

    我在这终日的默默里日渐消瘦了,以至于病倒了,细细算来我搬至姑母家不过三月有余。

    我看得出来她很是担心,看病的郎中请了一波又一波,却还总不见好。我不忍见她落泪,便将出生时那道人七岁后听天由命的传闻告知于她。

    她眼里的光暗淡了下来却也未多做言语,只是诵经颂的更勤了些。

    姑母家的家生仆并不多,许是她喜欢清静吧,可一到忙时家里人手便总也不够,难免的雇了几个外佣帮衬着。

    屋外那个说闲话的便是其中之一,叫鲁妈,她是亲戚介绍来的,据说她亲戚还是余江的。

    “你们都不知道吧,这屋里躺着的小姐是我们余江的,原就是个病秧子。她爹也就是咱们夫人的哥哥饶家大老爷,为她看病花的钱,那是数也数不清。这妮子的病总是这样拖着不见好。后来来了个道爷说这妮子不详,是短命的鬼。饶老爷好说歹说,求那道爷为她小女儿续命。这不,她命倒是续了几年,可怜她一大家子人,都被他活生生给克死了。

    那妇人咽了口唾沫又继续说道。

    “老爷夫人也真是顶顶的大善人,将这小克星接回了家。”

    “鲁家嫂子,谁说不是呢,不过啊我听说,老夫人正准备要把她送到尼姑庵去呢。”

    “你们两个在这不干活,瞎嚼什么舌根呢,工钱不想要了是吧?”

    那是管家的张婆婆,是姑母的陪嫁丫鬟,她来了,姑母也就来了。

    我忙擦干了泪,闭上眼装作熟睡的样子。

    不一会姑母就进来了,她见我睡着了,便坐在我床边摸了摸我的额头,看我烧退了没。

    不一会她压低着声音柔声低语:“你去把小姐的药煎起来,银枝的烧退得差不多了,再喝一贴。”

    “是。”

    “哦,对了。把老爷前些天让人给小姐做得裘子收拾起来,过两天去庵里用的上,山上高,晚上冷的厉害,给小姐备着别在让她冻着了。”

    庵?尼姑庵?姑母真要把我送到尼姑庵里,她真信了别人的话,也觉得我是个克死爹娘的灾星吗?

    不,我绝不去尼姑庵。

    夜色正浓,我趁着仆人睡熟,钻狗洞逃出了姑母家。

    我走的决绝,不知道后来姑母为我流干了眼泪,姑父也派人四处寻找我的踪迹

    我一人游荡在这陌生的乡道,夜深了也静了我辨别不清方向,只好迎着月亮走,走到那盈盈的明月也消逝在天边,天亮了。

    我记得从余江来时是坐了船的,我要回余江必定也要坐船,可我身无分文没钱买船票。我便趁着人多跟在一位穿着黑色皮大衣的大人身后混上了船,没有船票自然也没有房间,我只好站在那空荡的甲板上,吹着风,等船靠岸。

    一夜未合眼,疲困之意就像是这江上翻涌的水,非要将我吞噬了不可,可我不能闭眼,也绝对不能睡着,一股无名的力量将我拉扯着。

    也不知这船究竟开了多久,只是靠岸时天边的云霞已是一片绯红,孤寂的寒鸦掠过,停靠在岸边的岩石上惬意的梳理着身上的羽毛。

    这并不是余江,这比余江要繁华的多。

    这儿没一个人认识我,也不知道在遥远的那头一个叫余江的小镇上有个饶姓的大户人家。

    一路上我沿着江走,逐渐的那江变细了,脚下的路愈发泥泞。我蹲在河边想用手捧些水喝。可那水离岸边还有段距离,我不得不极力的弯着腰压低着身子,可岸边的淤泥毕竟不可靠滑溜的很,我脚底打滑整个人失去了重心往前甩去,脑袋一声闷响,温热的液体从我的额前淌下,整个人就像失去了意识般昏死了过去。

    “小枝。”

    熟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一转身,周围的景象熟悉了起来,回到了余江,在自家院子的那棵桃树下。娘亲,爹爹,哥哥,还有李利华他们都在。

    我一时间愣住了,话梗塞在喉间,竟发不出声音。

    “桃枝,你愣在那做什么,快过来,快过来呀。”

    我想飞奔过去扑进他们的怀抱,可双腿就像是挂了铅般沉重不已怎么也动不了,我哭泣着疯狂捶打着麻木的双腿。

    “银枝,我们走了,你自己好好的。”

    他们转过身,消失在茫茫白雾中。

    别走,你们别走!

    我想去追,却也只是无力地跌坐在地上,我家的院子在那一刻开始分崩离析般倾塌了。不知哪来的凶水将我淹没,卷挟着离去了。那座宅子,宅子里的人都在我的脑海里抹去了,我八岁前的记忆离奇般丢失了。

    再睁开眼,周围的一切早已发生了变化,我躺在一张麻编的铺上。

    “刘根,这小姑娘醒了,你快来。”

    周围的面孔都是陌生,说话那位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大妈,周围围着四个孩子,最小的三岁,最大的不过七岁,各个面黄肌瘦怯生生地躲在她身后。

    刘根戴着顶破旧的毡帽,进了茅屋。他看起来比那妇人至少大十岁脸上的沟壑嵌着黄土,手上的老茧带着旧伤。

    “那丫头,你醒了?”

    我愣愣的点着头,不停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阴暗闭塞的茅草屋,窗外的风不停的从破楼的墙壁往里钻,盖着被子也是冷的慌。

    “丫头,那日我在河边捡些柴火给家里烧饭用,就看见你倒在河边,头上也磕破了,我便把你带回了家,让我婆娘给你换了身干净衣裳。你现在也醒了,家在哪,我给你送回去吧。“

    家?我家在哪?我好像记不清了。

    “大叔,我记不得了。”我如是回答。

    “记不得了?那你还记得你叫什么名字吗?你家里人呢?”

    “我叫银枝,饶银枝我记得我有个哥哥,还有我爹娘。”

    那你爹娘,你哥哥呢?”

    刘根叔将破毡帽取下,坐在破木凳上问我。

    我顿了顿低下头低声回答:“他们都死了。”

    刘根叔的婆娘为我擦去了面上的泪,又问道;“姑娘,你可还有什么旁的亲戚投靠?”

    我姑母姑父要把我送到庵里去,我不愿意偷逃了出来。

    “唉,孩他娘爹,这丫头真是个苦命的孩子。”

    “丫头我们家穷,你要是愿意就留下,就当我和你姨添了个姑娘,以后叫我刘根叔,叫她李大娘,他们都是你的弟弟妹妹”

    “嗯!”我点了点头。

    不是存心骗他们,也并非刻意隐瞒身份,只是我对家中的记忆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在李大娘家安顿了下来,平日里帮着弟弟们放牛,空来和李大娘绣些手绢补贴家用,家里始终是穷,常穷的揭不开锅,可刘根叔他们对我很好,总是把仅有的粮食留给我。

    一切都归于了平静,我似乎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生活,也不再去纠结我从从前究竟是谁。

    直到那天。

    “刘根,你快过来,银枝浑身上下烧得滚烫。”

    我发烧了,确切的说是我生病了,病不难治,吃了药就好了,可刘根叔买不起那药。

    “刘根,我把能借的都借了个遍,可还是凑不起那医药钱。这孩子不能再留在这了,再留在这非叫她死了不可。”

    我迷迷糊糊的却也听了个真切。

    “李大娘,别赶我走,我没病,别赶我走。”

    “这傻孩子。”

    她粗粝的手轻抚我的额头。

    “刘根,为她找个好人家,不要钱,只要帮她把病治好,也省的她继续跟我们受苦,老饿着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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