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唐

    唐遥带着二十来人隐藏在停车场的车辆后面。

    停车场位于郊区,比较偏僻,停的车辆也不多,且大部分都是僵尸车和报废车。正午的阳光从头顶照下,破旧的车壳表面已经失去了反射的能力,却也将人的影子缩到了最小。

    唐遥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西南方向的道路的尽头,一旁的连帆则侧身贴着地面,一动不动。

    “来了。”感受到地面轻微的震动,连帆低声说。

    “多少人?”

    “不超过50人。”

    就东衡自卫队的规模来说,少了很多人。但是就抗击鹤临的队伍来说,放任他们去,将是一笔不可挽回的重大损失。

    唐遥的右手缓慢伸到了腰侧放匕首的地方,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将它拔出来。

    西南方的道路尽头终于出现了人影。一个,两个……直至黑压压一片。

    确实没超过50人。

    但也依旧在人数上碾压他们这群人。

    对方的行进速度不疾不缓,在领头人杜禹的五官恰好能分辨出来的瞬间,唐遥低声吩咐,“连帆!”

    连帆一点头,如离弦之箭一般窜出,几个起落就恰好堵在了杜禹的正前方——

    “留步!”

    少年拖着嗓音,笑容干净明澈,仿佛只是恰好在道路上游玩。

    杜禹皱眉,刚想骂走这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就在看到一个人走过来时硬生生收了回去。

    “唐队长?”他扬眉,“我还以为是谁。”

    “是我。”唐遥微笑,“好久不见。”

    今日的杜禹显然毫无耐心,拔枪瞄准射击一气呵成——

    “砰!”

    枪声响起,惊飞了一群不知名的小虫。

    倒在地上的却不是唐遥,而是自己身侧的副队长周定湖。

    手骨后知后觉地感到剧痛。

    他这才发觉,自己的枪已经掉到了远处。

    原来,就在刚刚的那一瞬间,那个少年暴起,一掌击在了杜禹的手腕,使得他的手失去知觉,枪也随着这力道飞了出去;与此同时,唐遥拔枪开枪,似乎根本没瞄准,就击中了周定湖的上臂。

    这人似乎就是故意来找茬的。

    队内一阵惊呼,有几个人忍不住要冲上前,被杜禹一个手势拦住了道路。

    他捂住自己火辣辣的手腕,深吸一口气,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你想怎样?”

    “取消这次行动。”唐遥说话很温和,语气却不容置疑。

    “凭什么?”杜禹一字一顿,“是凭你Beta的浅薄认知呢,还是——”他一指唐遥身侧的少年,“凭这个鲁莽武夫?”

    连帆翻了个白眼。

    “都不是,”唐遥向前一步,缩短了和杜禹之间的距离,“是凭天琴人千百年来的报国之志。”

    “报国之志有什么用!”那句话好像一下子点燃了杜禹的怒火,“星球防卫系统一夜间就能被攻破,通话信息哪儿哪儿都被监控,武器是人家十多年前的水平!”他喘了口气,“皇室成员全被虏去鹤临,从入侵开始超半数高级将领或战死或处决,”说到后面,他的声音放低放缓了,“你知道乐微星的结局吗?”

    乐微星,位于隔壁星系,于本星历1903年遭北华星入侵。乐微星发展落后,但民风彪悍,自被占领以后,反抗的硝烟就没有消散过。可惜的是,由于科技发展差距过大,反抗差不多都遭到了残酷的镇压。

    本星历1909年,不堪北华星统治的乐微人做出了令整个本星系震惊的举动——在五个大城市的中心地带分别引爆了一枚核弹,杀死了无数乐微人以及驻扎在这里的北华驻军。五座城市化为人间地狱,强烈的辐射导致北华人不得不放弃从中获得优良资源和土地的计划。乐微人却也因这次自杀行动彻底丧失反抗的能力,彻底沦为北华国土的一部分。

    在杜禹看来,今日的天琴就是昨日的乐微。

    抗争无望,唯有以死明志。

    唐遥却不信。

    乐微只是一颗国土面积很小的星球,而且秉持多年闭关锁国的政策,社会发展水平极度落后;而天琴是一颗大星球,地大物博,近些年虽然在通信、医学、防御等领域落后鹤临,但终究还是在很多方面占有优势的。

    更重要的是,天琴从古至今,都是一个生生不息的民族。

    “知道。但是,不会。”唐遥说。

    “呵,”杜禹冷笑出声,“果然是盲目自信的蠢货!”

    “是啊,绝望悲哀的蠢货。”唐遥凉凉地回敬。

    一旁的连帆吓得转头看了唐遥一样,似乎很难相信,这样的话居然出自他的口。

    “让开!”杜禹吼道,左手掏枪直指唐遥的面门——奇怪的是,这次他居然没有躲,一旁的连帆也没有什么动作。

    “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那就开枪啊。”唐遥说着又上前了一步,额头几乎触碰到杜禹的枪管,“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他的声调陡然转高,“开枪啊!”

    杜禹的手抖了一下。

    虽然一直都不觉得Beta能成什么事,但是看着唐遥这么一路泥泞,将武装游击队从无到有建立起来,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丝丝的敬佩——

    “啊——”

    杜禹惊得一回头,恰好看见连帆一手持一把匕首横在刚刚爬起来的周定湖的脖子上,刀刃已然见血,一手则按在那人的个人终端上。

    他什么时候过去的?

    “周副,”连帆施施然转头,用周定湖自己的虹膜解锁了他个人终端的隐私模式,将刚刚的界面展现在现场所有人的面前,“您在干什——”

    “砰!”

    又是一声枪响。

    唐遥趁着杜禹走神的几秒钟干脆利落地夺了他手里的枪,举枪直接击毙了一名刚刚瞄准连帆的自卫队员。

    周定湖个人终端的界面也就在这一刻展现到了众人面前。

    “这,”杜禹瞪大眼,顾不上自己刚刚被夺去的枪,一把冲上去就想揪住对方的衣领,质问这位当了自己多年副手的搭档,结果被连帆带着人连退两步避开,“你什么时候叛变的!”

    周定湖的界面上显示着他刚刚拍摄的唐遥的一个侧脸照,只差一个命令,这条消息就将被发送出去。

    “少校!我只是——”被控制住的周定湖还在挣扎着努力解释。

    “只是不小心拍了张照,不小心发出去是吧?”杜禹走近了些,这回连帆没有避开,“说吧,平时拍了组里多少照片,又发到哪里去了?”

    “少校!你听我——”

    “你们还有多少人?”杜禹打断他的话,眼里露出一丝悲哀。

    东衡自卫队里瞬间发生骚动。

    昔日里并肩战斗的队友,居然都可能是叛变者?

    在有心者的鼓动,队员之间有的开始互相指责,有的直接动起手来。

    唐遥接连击倒了几名向着他冲过去的队员。在这样复杂的情况下,除却周定湖和刚刚试图向连帆开枪的人,很难判断谁是真正的叛变者,谁只是暂时冲昏了头脑。

    “住手!”杜禹怒吼,“谁再动手谁就是叛徒!”

    队员终于暂时停下了动作。

    然而已经产生的怀疑和忌惮,是很难消除下去的。依然有很多人紧盯着另外的某些人,暗暗咬了咬后槽牙,或是捏紧了拳头。

    “要不先去我的地方做客?”唐遥恰到好处地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这——”

    “杜少校放心,”唐遥说,“扣押您和您的队员,对于我们来说,并没有多大好处。”

    “所以你这是做什么?”杜禹语带嘲讽。

    “除去为了早日夺回天琴的主权的心愿,别无所求而已。”

    下午的阳光依旧灿烂,却有些刺到了杜禹的眼睛。长期以来,周定湖的丧气言论还是不可避免地对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父兄悲惨的结局更是让他堕入了绝望的深渊。他开始嘲笑着所有对抗击鹤临心存希望的人,认为他们是如此的不识时务和愚蠢。

    但此刻的他,却突然希望那人能将希望分给他那么一点。

    一点就足够了。

    “可以。”

    他说。

    语音刚落,路边突然闪现一支二十几人的队伍,恰好围住他们所有人。看样子早已潜伏多时。

    “请。”唐遥做了个请的手势。

    杜禹努力挺直腰背,维持着自己所剩无几的尊严,终于迈步向前。

    十三、夏

    初春的阳光异常灿烂,然而仍然不足以驱除积寒已久的大地。

    夏予银匍匐在水泥地上很久了,寒气自下而上,已经差不多完全浸润了她全身,保持全身机体的灵活性变得有些困难。

    她已经在这里保持着这个姿势三个多小时了,从上午开始,而现在已经过了中午。如果搁在从前出狙击任务的时候,她一般只需要保持一根手指的灵活度——去扣动扳机。

    然而现在的情况不同。

    她是一个不怀好意的监视者。

    除了要保证能够扣动扳机,她还要随时注意观察对象的举动,以及根据情况随时调整作战策略。没有耳麦里的上级指示,甚至没有详尽的作战计划,就这样贸贸然地待在这里,对于她来说,还是第一次。

    如果不是为了让唐遥不发现自己,她本来不用这样辛苦。谁让这人疑似是从北斗出来的人呢?

    她本身就出身北斗。

    她不会不知道北斗训练的严苛和几近惨无人道。

    她调整了一下做了反光隐蔽的望远镜,令观察对象保持在视野的正中央。

    哦,动了。

    她再次调整望远镜。

    她看见连帆冲到路中央,恰好拦住了行进中的那一队人马,其领头人赫然就是杜禹。

    看来判断成功了呀。

    夏予银当前所处的位置是一个旧厂房的顶楼,距离杜禹以及连帆他们所处的位置虽说有一段距离,但胜在视角清晰。

    她曾问过连帆,唐遥所定的阻拦他们的位置在哪儿,然而连帆并不是很清楚。

    “他只说一定要去阻止他,具体的日期和地点都没和我说,”连帆一手托腮,很无奈的样子,“只说,到时候听他的就好了。”

    “很谨慎啊。”

    “是啊。也太谨慎了。”

    没有具体的地点,夏予银只好自己选择了一个较高的、也较为偏僻和隐蔽的地方,打定主意,如果唐遥没有在着附近出手,她就直接击毙杜禹。只要他一死,当前的这个困局自然就解了。

    看到唐遥带着人出现的时候,她其实是松了一口气。

    果然选择的是这个地点。

    唐遥看起来并不想直接击毙杜禹。他应该有更好的方案。

    尽最大程度避免自己人的损伤。这一点,是所有人的期望。

    唐遥击伤周定湖的时候,她有些吃惊。

    他应该不是无故伤人,更不会是不小心打偏了。狙击手出身的唐遥,枪法一定是没什么问题。

    她将望远镜对准周定湖。

    只是击中了手臂,他却痛苦地倒在地上,还翻滚了两圈,才被旁边人扶了起来。

    有点作秀的嫌疑。

    唐遥和杜禹说上了话,就是不知道说了什么。

    不知道连帆那家伙调整好通讯频道了没有。她能不能听见发生了什么,就靠当时给他的那个米粒传声器了。

    她这样想着,又把镜头对准周定湖,恰恰看见这人将手腕上的个人终端倾斜了个角度,用指节敲击了一下——

    拍照!那是拍照的标准动作!

    看来,东衡自卫队的叛徒之一,就是此人!

    在这样危急和焦灼的情景之下依然不忘拍照记录,除了记者,就只有急于向别人说明情况这一种解释了。

    然而这人此时站在一个队友的身后,动作极其的细小和隐蔽,从唐遥和连帆所站的那个角度应该是看不到的。

    那就只能。

    夏予银调整狙击枪,将准星指向周定湖的脑袋,打算直接——

    “那就开枪啊。”

    她吓得手一抖,赶紧移开了手指。

    “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她又听到唐遥的声音。

    看来是米粒传声器终于连接上了。

    “开枪啊!”

    她愣了一下。

    紧接着就看到连帆闯入她的镜头,三两下就制服了周定湖,将他的个人终端界面公之于众。唐遥也很快夺枪控制住了局面。

    杜禹跟着走的时候,她还有些恍惚——就这么结束了?

    人群慢慢消失在了她能观察到的极限。她又耐心等了半小时,才终于缓缓起身,收拾东西回去。

    如果之前连帆的猜测属实,那么唐遥应该是在被拍照的那一刻,感受到了“镜头锁定”。

    这是所有进入“北斗”的人必须掌握的技能。否则一旦被照片捕捉,极有可能意味着整个职业生涯的终结。

    她需要对唐遥这个人的能力展开再次评估,以决定要不要加入武装游击队。

    夏予银背上背包,用绳索直接从楼顶划下。

    米粒传声器里的声音又消失了。应该是距离太远了的缘故。

    但不知为何,唐遥的那一声吼,依旧在她的耳边回荡。

    从没听到唐遥这样吼过。

    在她的印象里,唐遥一直是个酷爱假笑和装腔作势的人,特别爱和人套近乎,说话也彬彬有礼的,好像戴着一张永远摘不掉的面具。

    很少看到他的真性情,今日难得一见。

    这个决定做得很快。

    夏予银第二天就给陆闻安打了实时通讯。

    “老陆,可以收拾收拾过来了。”

    “你决定好了?”

    “我是差不多了。主要看你是什么想法。”

    “这点上你决定就好了。”

    “呃,与我们原先设想的不同。”

    “也难免。世事都是在变化的。”

    “你忍受得了居于他人之下吗?”

    “光是这样问的话,我自然是说忍不了的。总归是见到他本人后再看吧。”

    “那你还要我帮你做决定?”

    “当前就按你的想法来就好了。我需要判断的只是,他是不是一个让我心服口服的领导。”

    “如果不是?”

    “那么一切都只是暂时的。”

    陆闻安的回答让她有了一丝担心。

    她七岁时就与陆闻安相识,一直到如今,人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相伴度过的,对他自然再熟悉不过。这位连锁武术训练场老板的最不受重视的儿子,却是个有着鸿鹄之志的人。他一方面知人善用,一方面又心高气傲,很少有人能真让他甘愿服从。

    在她看来,唐遥此时虽然有着几分心机和城府,但对于陆闻安来说,恐怕是不够的。

    不出意外的话,陆闻安迟早要夺了唐遥的权。

    有几分不厚道。

    但人世间的生存法则,本来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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