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1)

    扳机扣动,弹壳掉落,面前的人陡然萎靡。

    如果是没装消音器的枪,应该还有一声响彻云霄的枪声为他送终。

    夏予银收枪。

    阴暗的房间里视野黯淡,顶光打下,正对着死者苍白而无生机的脸,更增添了几分不真实感。四周的空气里也许正充斥着血腥味和其他令人作呕的味道,不过待久了,就什么也闻不到了。

    她走过阴暗潮湿又粘腻的地道,打开审讯室的门。

    这是她亲自处决的第十一人。

    自从陆闻安去世接任局长以来,她力排众议,强制推行了这场白组有史以来力度最大的“清洗”活动。

    秉持着“宁可杀错,不可放过”的原则,组里自上而下,所有人都被暂定为“有罪”,而这一审判将会持续到能证明,队员自己没有任何私联鹤临军部的迹象。

    整个白组都推行了这次行动。由于缺乏强有力的监管,外地的推行情况一般,东衡总部却因此变得风声鹤唳,几十号人惶惶不可终日。

    九十七人中有十一人无法证明自己无罪,夏予银亲自进行了严刑拷问,最终亲自处决。这十一人中包括了一名队长,三名最早跟随唐遥建立武装游击队的老队员,同时有八人都拥有着大小不一的功勋表彰——包括从前救郭教授时立下汗马功劳的马强。

    他们中很多人其实都是无罪的,可惜拿不出证明。也许在某一天,你心情不佳,背着所有认识的人偷偷去了家隐蔽的酒馆,喝了几个小时的闷酒然后晕乎乎地回来——没有人能证明你去了哪里,你再怎么保证都无法排除无意识祸从口出的可能。

    这十一个人都没审出什么东西来。或许,他们都是被冤枉了。

    但即使这样,又能如何?

    所谓“忠诚”“爱国”,几分真几分假?一个好的间谍,有时连自己都能骗过。

    长时间的怀疑再加上陆闻安遇害,夏予银对原本亲近的队员也越来越疏离,陷入毫无缘由的臆想和被迫害妄想中去。她需要找回自己的信任,而组里也需要极度的高压,令所有人因畏惧毫无缘由的死,不敢越雷池一步

    枪决就是他们最后的表彰。

    她走出第二道门,门外恰好路过一名普通组员。刚一照面,他的面上便浮现出赤裸裸的惊恐,下意识后退了两步,脊背都要贴上身后的墙了。

    现在这个“魔鬼”的名头怕是要坐实了。

    几日后,夏予银收到了来自唐遥的报告信。这封最新的报告信写在纸上,由连湾亲自带回来。

    “叶康……周敬学……呵。”她一字一句念着这些名字,面色怕是有几分吓人,让一贯以淡然著称的连湾主动快速离开了房间。

    只有在扫到信的末尾时,她的神色终于柔和了一些。

    一日三餐有没有在吃?如果胃口不佳,我回来后做点开胃的菜吧。

    他在结尾处这样写道。

    她压平的嘴角终于扬了扬,又很快恢复。

    也幸好他不在,没亲眼看到现在这些乱七八糟。现在组里的人心需要平复,搬迁的事情也终于要提上日程。

    让他再在外面待一会儿吧。

    7月,顶着毒辣的太阳,白组开始了战略转移。为了掩人耳目,他们采用了“化整为零”的方法:人员分批次搬离小楼,而小楼则正式向外开放出租以招揽租客,避免造成“人去楼空”的现象惹人怀疑。

    白组在东衡新设置了两个据点,加上原据点一共有三处。小楼只保留10人左右留守,剩余人员一半转移到一处一楼是商铺的临街居民楼,另一半转移到一家工厂——这一处其实是参考了当年杜禹的做法。

    转移持续了两个月,而这两个月夏予银也没闲着,她在策划另一件事。

    安顿下来没多久,她写信让唐遥回来。可没等见着一面,她就带狙击枪离开新驻地,一路向郊外走去。

    东衡是一座很大的城市。与城市的规模相匹配,郊区也非常广阔。

    先是搭晃晃悠悠的古老公交,再租辆电车开一阵,徒步翻越了数公里,她最终停在了一颗大树的底下,确认方位后三两下爬上去,在一根枝杈间停下,掏出目镜观察。很快,她放下目镜和随身携带的背包,将狙击枪架了起来。

    不出意外的话,鹤临东衡驻地的周敬学少将将会抵达郊区视察。抵达的日子可能会是明日,也可能会是三日后,五日后。消息的不清晰使得必须做好长时间狙击的准备。

    架好枪,重新确认距离。

    3147米。

    这个距离远超一般狙击手的能力范围,就算是她,也只能保证70%的命中率。如果可以的话,她会选择更近的地点。

    可惜,死耗子们的警觉性太高了。3000米以内,根本藏不住人。

    无论如何,这件事必须,也只能由她完成。

    从太阳自地平线上升,划过整个天空,又从另一边落下。一日过去。

    看来不是今日。

    她微微放松了身体,下一秒动作却僵了一瞬。

    有人!

    明明安装了入侵报警装置,怎么没有警报?

    她沉下身体,目光在月光下暗色的树影中逡巡,很快锁定了一处异样。

    刚要拔出匕首,在即将掷出的前一秒——

    “夏予银。”

    熟悉的声音,带着几分刻意的放轻,在这个敏感而又阴暗的山间树林。

    她硬生生反手握住匕首,从树上轻盈地跃下。此时,银色的月光自树影间倾泻而下,照亮来人的眼眸。

    唐遥。

    她张口,嘴唇颤了颤,终究还是没叫出口。

    曾在心里喊过他的名字。

    喊了许多次许多次,从梦里到梦外,直到又见到他。

    他怎会,出现在这里?

    数月前的那一面,从见到的那一刻起,她的身旁就弥漫出冰雪的气息。而等到他的手终于落到了她的脊背上,整个小树林都成了风雪弥漫之所。

    只是他毫无所觉。

    Beta无法感知信息素。

    她板着面孔,冷着声调,打断他数次,伪装得没有一丝纰漏,却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去渴求他的温度。

    已经快记不清,那日她是在怎样强大的毅力驱使下挣开他的怀抱,冷静地与他道别。回房后她连灌了两杯冰水,冲了个冷水澡,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了半个小时,才勉强将身体里的热消下去。

    所以,在报仇之前,绝不能再见他,绝不能再沉溺其中。

    而现在,她的心脏正在狂跳。

    “你,怎么来了?”。

    “我看到了最新的消息往来。”他说,“你在查周敬学的日程。”

    是了。

    他是唐遥。

    他是北斗天权的副部长,独自一人组建了武装游击队,又远赴西泽梳理和组织了新的地方武装力量。

    而她派给他自以为无法完成的任务,千方百计地支开他,一边将他看作所谓的“温柔乡”,一边一厢情愿地“保护”他。

    而他,从不是那些需要人保护的Omega。

    如今,他能仅仅根据她所查的信息,就能判断出她选择的狙击地点,在此时此刻,来到这里。

    “我不是写信让你暂管一下组里事务吗?”

    “如果一个组织离了它的主管就无法运行下去,那它就是失败的。”他的声音较平常要冷一些。

    她尴尬地笑笑,拨开茂密的树丛露出涂成迷彩色的入侵报警装置——是完好的。

    “你这个报警器是红外的吧?我刚好带了干扰器。”他说。

    “我这个是772型的,按理说,只有对应干扰指数达到90%以上的干扰器才能影响到。”

    “我这个是西泽他们的最新成果,”唐遥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巧的灰色盒子,“干扰指数92%。”

    唐遥看着她,目光一如既往,却如同秋日的风,吹得心中的树叶沙沙作响。

    她终是叹气,向他认输:“抱歉。”

    “怎么?”

    “我不该什么都不和你说,也不该刻意不让你回来。”

    她低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生怕被他眼中的受伤刺痛,可又分明听到了温文沉静的嗓音,如同从前的千千万万次。

    “你总有你的理由。”

    她抬眼看向他。

    他的眸中盛着月光,盛着盈盈的春水,看过来时映着她的影子,好似也将她盛了满眼。

    “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将这样做的理由告诉我。”

    “好。”仿佛被月下的精灵蛊惑,她不假思索地答应。

    “这几日,你就接着做吧,”他的眼弯了弯,“我守着这里。”

    长时间的潜伏是一名狙击手的基本素质。为了完成任务,狙击手可以不吃不喝不睡数日,呼吸和心跳都压到最低,恍若一具真正的尸体。历史上曾有多次狙击手在潜伏过程中遭遇的致命事件:饿死,渴死,被毒虫咬死,被雪埋后冻死,甚至还有被不知情的队友无意杀死的例子。

    这都是一名独自执行长时间潜伏任务的狙击手所要做好的心理准备。

    然而,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这种任务会派给双狙击手共同执行。两名狙击手可以在任务期间换班盯梢,换班休息,在遇到紧急状况时会给瞄准镜后的同伴示警,可以很大程度上减少狙击手的伤亡率。

    他们目前这种情况,既像,又不像。

    像的是他们是两人共同执行任务,不像的则是,瞄准镜后的始终是夏予银。

    唐遥只是守在树下,不对她的举动和做法提出质疑,也没有试图代替她杀死周敬学。

    两日后,目标出现。

    唯独有一个小意外。

    校场上所有人都穿着统一的训练服,簇拥成一团到处看的那群军官又都戴着帽子,帽檐压得极低,一时之间难以确认哪个是周敬学。

    这个时候,就需要根据行为进行判断。

    确认领导的最好方式,一看谁话最多,二看谁是其他面孔朝向的中心。

    簇拥成一团的有五个人,暂时可命名为ABCDE。其中B和C说话较多,而其余人朝向的较多的是B。

    夏予银默默观察了几分钟,在B的脸转过来的零点几秒内快速将他的脸与资料里周敬学的脸进行对比。

    应该就是他。

    可惜零点几秒过后,周敬学的头立马被另一人挡住,无法射击。

    周敬学带队视差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谨慎倒是做到了几乎满分。他不光放弃了荣耀加身的少将礼服,身边的四人也几乎永远能替他挡住来自四面八方不怀好意的子弹。

    只可惜,他遇到的是夏予银。

    视察完毕,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站在周敬学西北角的D活动了下手臂,微微松懈。如果保持着这样的状态的话,他很有可能在接下来的几秒钟没有及时调整站立的位置,暴露出周敬学的脑袋。

    夏予银扣动扳机。

    超长距离狙击靠的是预判,或者说,赌。

    她赌他,这个懈怠的家伙,能够给她一个机会,除去这几十日恨不得生饮其血、啖其肉的罪魁祸首。

    子弹已出膛。

    她只有这一次机会。

    D很快站直了身子,严格跟上了周敬学的步伐。

    怕是要不成了。

    在下一秒,他又忽地上前一步,双手向着侧边一拍,暴露出周敬学不悦的侧脸。这人似乎在打什么烦闹不止的小虫子。

    下一刻,周敬学的太阳穴爆开一朵醒目的血花,原地晃了晃,直直倒了下去。

    咚。

    沉重的躯体倒下。

    这声音明明不该听到,却好似传到了耳边。

    昏暗而黯淡的世界仿佛也随着这一声闷响,如同剥离了一层砂纸般,重新显现出了它的鲜妍与明亮。

    树是绿的,青葱的绿,深深浅浅;最近的叶片上有一只不知名的虫子,正在慢吞吞地移动。鸟鸣声声,阳光正好,给万物镀上了一层金边,连着树下等待着她的人,他的脸庞上细微的绒毛也成了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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