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4)

    次日晚,唐遥动用私权调整巡逻时间,趁着间隙,从外墙翻进了连帆的房间。

    房间的灯光从遮光的窗帘边泄出,形成一道暖黄的缝隙,而窗户正大开着。

    他进去的那一瞬,好似无故的秋风吹动了窗帘一角,如果此时恰好有人抬头望去,只能看到窗帘的边角在晃动。

    “挺熟练的。”

    他定了定神,恰好看见连帆坐在临窗的书桌前,而桌上摆着两个倒了水的杯子。他本人则转过头,对他笑了笑。

    这笑中带了熟悉的、亲密的嘲讽,不是恶意的。

    唐遥就知道,自己来对了。

    “像是爬了无数Omega的窗练出来的。”

    “别乱说。”

    “啊,不好意思,忘了你是Beta了。”连帆眨眨眼睛,“不过,你是爬过小夏姐的窗。”

    那是当年,唐遥为了争取夏予银这个“可造之才”,费劲心思试图创造出一个神秘而不可捉摸的形象,从而做出的一件不顾形象的事——尽管准确意义上,爬的并不是“她的窗”。

    可惜今时不同往日。

    唐遥的耳根有些发烫。

    “是要演戏吗?”他回归正题。

    “演。”

    陆闻安在白组正式成立时曾为了预防间谍而生生造出了一副组内“割裂”的局面,可惜在不久以后,唐遥远派,他自己遇刺身死,夏予银掌权又匆忙卸任。这一个事先布好的局,始终没有使用的机会。

    而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了。

    这一晚的商议后,唐遥和连帆开始各自演戏。

    连帆这次回来不再参与组内的各种事务,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时不时找人拿资料,全身心扑在寻找能证明夏予银无辜的证据当中。他找过林初,找过袁佑新,找过穆霄云,唯独从没找过唐遥。

    以连帆为首的“白”,和以唐遥为首的“蓝”,第一次出现如此尖锐的矛盾。两派人时不时发生口角,几次差点引起组内斗殴,几乎都靠着几位队长进行调停。奇怪的是,也不知是谁使的力,两派人中均有好几位刺头以各种罪名降职、外派。

    没有人知道,这其实是今年组里的第二次“大清洗”。

    “差不多了。”

    “也是。再这样下去真要分裂了。”

    “你明天去会议上露个脸?”

    “你今天不是已经派林初来找我了吗?”连帆弯了弯眼睛,“会去的。不过,不会给你好脸色。”

    连帆在会议上露面,组内也不再出现莫名其妙的降职和下放,分裂的局势逐渐缓和。而不同于“大清洗”,两人始终没有找到证明夏予银清白的关键性证据,也就是——通敌的到底是谁?

    这么多数量庞大的高层情报,一般的队员根本无从得知。除了当初的夏予银,知道的大概只有临时政府的相关人士。而他们二人的手,也都伸不到那里去。

    焦头烂额之际,唐遥又接到了一则来自红组局长的双S级秘密指令。几番反复推敲,他将白组暂时托付给袁佑新,叫上穆霄云,当晚就离开了东衡。

    “现在可以说,要做什么了吗?”穆霄云拎着她的装备,一脸茫然。

    “救人。”唐遥说。

    “救谁?还要你亲自出马?”

    “梅舟。”

    红组东衡地区联络人长,“红梅行动”的发起者与维持者。她于半个月之前被鹤临军方秘密逮捕,但至今为止双方都封锁了相关消息。

    穆霄云一愣,恰好唐遥猛打方向盘大转弯,将她狠狠拍在了车壁上。

    两人开着一辆转了不知几手的破烂车在偏僻的山路上行驶,连车灯都不开,全靠地图和直觉。此时此刻,不由地让人怀念起某个夜视能力超群的家伙。当年,估计正是因为他这个能力,才被赋予了“白猫”这个代号。

    “就我们两个,够吗?我也不擅长冲锋啊。”

    “不用冲锋。”

    “什么?”

    “这次行动,是要将人‘偷’出来。如果不能成功,”唐遥微微垂目,“就,请她‘牺牲’。”

    “这——”

    穆霄云像只被猛然掐了脖子的鸡,嘴巴张张合合没说出一个字,最后向后重重一靠,叹了口气。

    梅舟知道的太多了。

    不是上级对她不信任,实在是鹤临人手段残忍,无所不用其极。若是无法将她成功救出,死了,是比留在那里更好的结果。

    谁都不想,但是没有办法。这也就是上级为什么要求唐遥亲自出手的原因——需要一个狙击手,一个万无一失能在关键时刻一枪结果的狙击手。

    两日两夜不眠不休,在接近情报中梅舟被关押的所在地时,两人才休息了一小会儿。

    按理说,此时应该一沾地即睡,无梦到天明。唐遥却见到了那个令人不太愉快的女Alpha。

    白茫茫的雾气蔓延了整个天与地,这或许是在人间,也可能是天堂与地域的任何一处。

    而她却在种树。

    明明是背对着他,却偏偏知道是谁。

    她一手扶住尚且干枯稚嫩的树苗,一手握着铁铲的长柄,将地上的土一铲一铲地回填。

    他走近,恰好她填完土,回过头,依旧是一副吊儿郎当的神情,面上还带着几抹土色的印子。

    “帮我照顾梅树啊!”很理所当然的口气。

    “自己种的自己照顾。”

    这人却好似完全听不到,自顾自地又转过身子端详刚种好的树。

    “是很漂亮的梅花哦!如果可以,我也想亲眼看到开花的那一天。”

    唐遥张口,而一阵狂风却如约而至,一瞬间,人的身影像被橡皮擦去一般了无痕迹,只剩下一株刚刚栽下的小树,在风中摇摇晃晃。

    天亮,两人分头行动。

    穆霄云穿着鹤临的军服,脸上带着简单的易容,跟在一小队士兵后混进了这一座小小的基地。而唐遥隐身在不远处的哨楼上,架好狙击枪,身边躺着刚刚杀死的哨兵的遗体。

    微型耳麦里传来穆霄云稳定的呼吸声,唐遥暗暗祈祷,这一发枪管里的子弹,至少不要在今天射出。

    太阳从东边缓缓移动到头顶。耳麦里的穆霄云在和鹤临人虚与委蛇,显示着她一直在牢房的外围打转,丝毫找不到进入的办法。

    日头更大了,大的有些晃眼。唐遥闭了闭眼,重新观察瞄准镜里的一切。

    可是只有今天。

    任务里写明了只有今天。

    今天,救或者,杀。

    太阳又在空中移动了四分之一。唐遥干哑着嗓子说了句——

    “按计划B行动。”

    耳麦里的呼吸声停了停,错落了几拍,半晌,才传来一个低微的“好”。

    17点07分21秒,蓬头垢面的女Alpha出现在瞄准镜里,身前是五六个鹤临兵,身后还有七八个。穆霄云谄媚地笑着递水给那名领头的兵,反倒被不耐烦地一掌推开。

    17点10分49秒,穆霄云凑在几名鹤临兵身后,提议到阴凉的地方去坐一坐,几个人刚想付诸实践,结果被领头兵高声呵斥,灰溜溜回了原位。

    17点14分06秒,穆霄云缓慢走近领头兵,右手隐在口袋里,呼吸声带着不规律的颤。

    “穆霄云。”

    她停住了脚步。

    “你不能折在这里。”

    她定在原地,像是化成了一座佝偻的军人塑像,遥望着永不可及的某个远方。许久,终于还是深呼吸,一转头,迅速离开了视野。

    17点15分32秒,手指在扳机上缓缓使力,瞄准镜里瘦脱了形的梅舟忽地撩了撩头发,目光正对上瞄准镜后的人,微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心脏。

    一声闷响,胸前绽开血花,机械心脏碎裂的声音好像远在天边,又好似就在耳畔回响。。

    鹤临兵慌乱起来,扶人的扶人,堵伤口的堵伤口,还有人冲进建筑,大喊着什么。

    他没有看那些不必要的东西。

    他只看见临死的人嘴唇还在一张一合,重复着一个简单的两字短语。

    唇语的知识告诉他,那两个字是——

    “海螺?”连帆皱眉,“为什么是海螺?”

    两人坐在深夜里寂静的房间,房间里展开的无数光屏泛着白色或是蓝色的光,照得房间里的人脸色都是青与白两色。

    “红组东衡地区与我们关系最紧密的调查内容,应该就是陆局被刺杀的案子。”

    连帆的瞳孔微微放大。

    唐遥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质拓印和一张打印出的照片,摆在对方面前:“你看看这个。”

    “这是?”

    “根据组里的记录,当时收敛陆局遗体时,他身上的所有物品都不翼而飞,想来是被鹤临人处理掉了。而这,是他们留下的东西。你认得吗?”

    照片里是一个用旧了的金表,边缘缠绕着繁复的玫瑰纹样,对一名Alpha来说甚至有些过于阴柔。这种物事在如今这个年代已经是十分罕见了,毕竟很少有人还会用表去看时间。

    连帆盯着照片看了许久:“认得。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红组的间谍。”

    准确的说,是“红梅计划”的末端,那名美丽的Omega青年。在梅舟那颗机械心脏被击碎的那刻起,“红梅计划”的首端就自动转移到了唐遥的个人终端。他不知道,为什么她不选择她红组的组员,而是托付给了他这样一个外人。

    昨日,通过这个隐秘的频道,那名Omega发来了他的最新发现。这块金表,可能是因为它的华丽,也可能纯粹是因为它罕见,才被献给了庄成。在金表的背面,右侧下方靠近边缘的位置,有一个轻微的划痕,像是用指甲随便刮出来的,仔细看可以看出,似乎是一个小小的字母“D”。

    虽无法解读,但直觉这是一个关键线索。

    唐遥让他将金表的背面拍照,还特意要多做个拓印。对方的效率也很高,第二天就通过林初将这两张东西交到了他手里。

    “这个‘D’,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连帆起身,从角落的书架里拿出了一本纸质的《天琴通用语词典》——这是天琴流通率最高的几本纸质书之一。刚打开书,他身子一颤,一手捂住嘴开始猛烈地咳嗽,一手还紧紧攥着书,手背上青筋密布。

    唐遥走近两步,他却慌忙后退,贴到书架时绊了一下摔倒在地,顿时蜷缩成一团。咳嗽使得他的全身都在震动,面色通红,捂嘴的手指间隐隐又有了血色。

    唐遥只得站定不动。

    连帆咳了大约有五分钟才渐渐平静下来,抬手指了指卫生间就背着身子走了进去,进的时候还差点被门槛绊到。

    房门关上,里面响起冲水马桶的声音和水龙头的声音,“哗啦啦”响成一片。

    自从回来,连帆的身形愈发消瘦,脸上和唇上几乎没什么血色。他本就是个该好好待在医院的重病患者,却一个人千里迢迢地跑来,在白组兵荒马乱之际,用一副残破的身躯给予了唐遥、给予了白组的所有人莫大的安慰。这段时间,林初、袁佑新、穆霄云,还有他的姐姐连湾,都在劝他要保重身体,他却依旧我行我素。

    这件事,若不是只有他才有可能解答,唐遥也不想来找他。

    门打开,连帆的脸上还残留着咳嗽后的病态红晕,神色却已经镇定下来,走到桌前,重新拿起那本词典开始翻阅。他按照目录连翻了三次,点点头,向唐遥望去。

    “明白了。”他说,指尖停留在纸上的一个“西”字。

    “什么意思?”

    “这属于北斗瑶光的密语体系。‘D’代表——”

    “你不用详细跟我说。这是你们自己的密语,说给别人不好。”

    连帆一笑:“其实我们也没什么人了。算了,我就直接告诉你结果。”他合上书,将它放回原来的位置。

    “西方,13点,熟人。”

    方位,时间,人物,配合上推测的地点,要素已经大致齐全。如果不出意外,这个字母“D”,绝对不可能单单是一个字母,它的书写方式、书写形状、书写在什么地方都能代表着一些特定的含义。单单凭借人脑记不下如此浩繁的内容,只好借助一些物品,就比如那本《天琴通用语词典》,就是瑶光密语的解密书。而陆闻安本人,不知凭借着怎样的记忆力和灵活性,能在最后的时刻留下如此重要的讯息,

    “不过也有可能,这个划痕什么也不是。”连帆低声说。

    当晚,唐遥将袁佑新叫到了连帆的房间,让他带队去查陆闻安生前最可能出事的几个地点,配合连帆推测出的最新信息,以及梅舟最后的那句“海螺”。

    在第三人在场的时候,两人默契地继续饰演着“不合但可以谈公事”的“同事”。不过以袁佑新的灵敏度,看到地点是连帆的房间后必定心中有数——不过如今,也随便他到底怎么想了。

    袁佑新查了三日。

    第三日,他回来告诉唐遥,在那儿附近有五家卖留音海螺的店,他选择了西边的那一家。

    留音海螺,学名叫参海螺,是某颗外星球上的特产,可以记录声音。只是它记录的声音不清晰,还有距离和时间限制,一般来说,它单单只作为一种孩童的玩具。

    “我买回了所有出事那天店家摆在店里还没卖出的海螺,”袁佑新说,“这些海螺可能记录了事情发生时的声音,但仅仅是可能。”

    留音海螺的使用方法是将它倒过来,摇晃三下,就能够清除之前记录的声音。从摇晃完的那一刻开始,留音海螺能记录下它周围的一切声音,长度为半小时到2小时不等。

    “店家完全凭心情随手摇晃海螺,所有这批海螺也可能已经被消除了之前的记录。”

    “这简直是大海捞针啊!”穆霄云趴在桌子上,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

    袁佑新迟疑道:“比大海捞针应该好一点。”

    “去死吧!”

    唐遥和袁佑新、穆霄云三人正坐在书房里,每人的桌上摆着一副耳机、一部声音解析机,还有堆积如山的海螺。保守估计,所有的海螺加在一起大概超过了100个。他们需要将每个海螺连接到声音解析机上,戴着耳机仔细分辨海螺记录下的声音。

    海螺记录下的最清晰的声音自然是海螺店内的声音,店外的声音都渺远且低微,需要将音量调大。此时,如果店内有人突然说话,或是一个嬉闹的小孩高声尖叫着跑进来——那是店主年幼的儿子——耳膜将受到巨大的刺激。

    唐遥第无数次将耳机摘下,揉了揉太阳穴,深吸一口气,却只能吸到房间里充斥着的海腥味。

    第一遍检查结束,三个人对望一眼,无声叹气,只得互相交换手中的海螺,进行第二遍筛查。

    房间内门窗紧闭,海腥味混杂着汗水味,蓝色的光幕、白色的灯光、暗沉的脸庞,如果有人在此刻进入,大概会怀疑自己进入了个鱼贩赌博现场。

    房间外的时光在流转,日与月在天空中变位、更迭,世界也一次次苏醒、沉眠,房间里的人却始终戴着耳机,一次又一次。

    “咚!”

    拍桌子的声音,连带着地板都传来震动的颤抖。唐遥和袁佑新不约而同摘下耳机,向着房里唯一的女人望过去。

    只见穆霄云面色泛红,瞪大了眼睛,攥着的双手不住颤抖。

    “找到了?”

    穆霄云咽了口唾沫,将连接耳机的声音解析机改为公放。

    她找到的这段音频最清晰的便是微弱的枪声。枪声响起前有模糊的人声,但不知道说了什么。

    “给我。”

    穆霄云让出位置,唐遥开始处理这段音频,将环境杂音尽可能的去除,放大人声。

    “果然是陆局。”袁佑新感叹,“可惜没什么用。”

    枪声前是陆闻安震惊的声音——“是你?”随即传来的些微杂音表明,陆闻安很有可能打落了对手的消音器,致使枪声被他们捕捉到。

    “这么看来,怀表上的记号确实是他刻下的,而杀他的人确实是熟人。”唐遥说。

    可是这个人究竟是谁?

    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兴奋、期待、失落、惊喜……起起落落,最终汇成了一股浓浓的失望。

    每个人脸上的疲惫几乎快掉落在地上。

    他们暂停其他一切工作,在这斗室之中不眠不休奋战三个日夜,得到的就是这样一个结果。

    袁佑新揉了把脸:“去休息一下吧——”

    正在这时,孩童的清亮打闹声忽地充斥了整个房间,对于他们来说更像一种嘲笑和讽刺。

    “机器没关。”

    穆霄云伸手去够机器开关,手腕却被唐遥一把抓住。

    “怎——”

    唐遥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随后三个人都听到了一个声音,恰好在打闹声中出现,一个不小心就会被识别为杂音,忽略过去:

    “还是多亏了阁下。”男人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

    唐遥将这两段音频刻录,直接交到临时政府郑择少将的手里。

    三日后,临时政府宣布军参谋长东方涧横因间谍罪被捕,原白组局长夏予银无罪释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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