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2)
楼下很吵。
一楼是商铺,平日里就比较吵闹,但还从没像现在这样如同个菜市场。细细一听,其中的几个声音都是熟悉的。
唐遥惊醒,身子几乎麻木,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
原来昨晚坐在床边不知不觉睡着了,还睡得如此之沉,如今脖子、肩膀、腰、背都散发着难以言喻的酸痛感。
“好像是组里的事。”
他一回头,只见昨日还病病歪歪的Alpha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状态,除了有些初醒的迷糊和略带苍白的脸色。
“我去看看。”
“我也——”
“你先躺着。”
可当唐遥走下楼梯,Alpha已经坦然穿戴整齐跟在后面了。
“夏予银是吗?”陌生的声音压倒一众组内成员,质问新出现的人。
“堵在楼下做什么?上去说。”夏予银神色淡然。
“我是想上去说,可惜你的属下不太同意。”那是一位男Alpha,扑克脸,长的酷似节庆的木偶。他的身边还有一位脸生的Alpha,和袁佑新差不多高,却要比袁佑新壮实。
旁边数人一听这话,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除了各色辱骂也听不出什么东西来。倒是袁佑新凑到夏予银身旁低声说了句:“好像是冲着你来的。”
这两位是眉城临时政府的特派专员。与上次滑头滑脑、长袖善舞的东方涧横相比,他们的来意与长相高度一致,硬邦邦、冷冰冰的。
“这是逮捕令。”刚一上楼,木偶Alpha就从怀中掏出一张纸。这年头,纸质的逮捕令除了甲级重大疑犯,几乎从不出现。
“要抓人为什么来我这里?”夏予银问。
“就是要来你这里。”
夏予银不悦地皱眉。
“逮捕令上的,就是你。”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吵闹的菜市场成了寂静的坟场。
众人的眼神从这两名胆大包天的特派专员,到面无表情的夏予银,来回逡巡了数遍。有人已经暗自卷起袖子,摸到腰间位置,仿佛只等一声令下,立刻缉拿此人。
“哈,”夏予银冷笑,如一滴活水滴入池中,泛起阵阵涟漪,“请叙述原因。”
“你涉嫌通敌,泄露重大机密。”
这是什么东西?
唐遥只觉得荒谬,上前一步:“她涉嫌通敌,我怎么——”
他的嘴被一把捂住。
女Alpha的手并不细腻,枪茧、刀茧、部分关节突出,还有几道不知什么时候留下的伤疤,可就是这皮肤如此真实而又亲密的触感,令他一时忘了自己本要说什么。
“唐遥上尉前段时间远离这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很正常。”木偶Alpha转向夏予银,“我劝你还是不要反抗,束手就擒比较好。”
话是那么说,另一位一直沉默不语的高大Alpha却已经将手伸进了口袋,并不厚的衣料勾勒出隐约的枪的形状。
夏予银盯着木偶脸看了许久,又仿佛不经意间,瞥了另一位一眼,再重新把目光转向他:“好啊,我跟你走。”
这怎么能答应?
唐遥急着说话,又苦于被捂住了嘴,只得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好像这样握着就能将她挽留在这里。
此时,脸上却传来手指轻柔的抚摸。
指腹粗糙,抚摸在脸上还有几分生疼。而这感受却如此清晰,令他面上的温度陡然升高,全身僵硬。
手指还在接着抚摸,一下,两下,像是在安慰某种大型动物。
他懂了。
却希望自己不曾明白。
她是在说——
放心吧,清者自清。
特派专员要立刻带走夏予银。木偶脸宣布白组接下来由唐遥负责,随后没有在这里多待一刻,似乎生怕这个通缉令上的要犯会乘机逃跑或是蛊惑人心。
临行前,夏予银悄悄拉了唐遥的手,小指在他的掌心划拉了几下,却又好似在他的心上划拉,差点痒得他无暇顾及她写了什么。
等我回来。
他抬眼去看她,夏予银灿然一笑,好似这么被带走还是什么天大的好事。
在指尖分离的霎那,他将一直放在口袋里的退烧药塞进了她的手心。夏予银的笑容僵了僵,而一旁的木偶脸高声呵斥:“什么东西?”
“退烧药。”夏予银一翻手腕,将药怼到他鼻子前面,“我昨天刚发烧,你们应该不希望我在半路上烧坏脑子吧?”
木偶脸将药翻来覆去看了许久,终于还是不情愿地将药还给了她。
唐遥从不曾想过,白组竟是以这种方式回归自己的掌控的。他虽是组内原副局长,但由于此前大半年远离核心驻地,再加上连帆、陆闻安、夏予银接连出事离队,组内阴谋论盛行,矛头开始指向他这个代理局长。
几次组内会议开不下去,他不得不以暴制暴,将闹事的几个头子关进刑讯室处罚,又几次公然开枪威慑这群躁动的Alpha。
人员不太平,战争也不太平,需要局长亲自处理和做决定的事务随之增多。与此同时,根据眉城传来的消息,夏予银被收押之后一直没有正式定罪。她在任期间手段凌厉,有“魔鬼”之名,无意中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也不知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候,又有多少人想要她的性命。
要证明她的清白,无疑需要从她的处所这边搜集证据。
唐遥常常处理白组事务到深夜,完了以后还要搜集证明夏予银清白的证据。
这日,已是深夜。
意识到有人进来的时候,唐遥正淹没在光幕的海洋。每一个光幕上都显示着不同的文字、图像、影像,令这昏暗的室内一明一灭。
“好久不见。”
他的手悬停在空中,转过头,打碎了几面悬浮的光幕。
“遥哥。”
那是一张阔别了一年多的脸。也是原本以为,会在很久以后才见到的脸。
这个人在说话的时候,嘴角会带着习惯性的微微向上的弧度,眼瞳却很深很深,没有一丝笑意。
连帆。
他瘦了很多,衣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
“怎么不说话?”连帆说着,掩唇低低咳了两声,顺手拖了把椅子坐下,脸色在光幕的映衬下犹如鬼魅。
“你……”
说什么?问他还好吗?
对方凑近了些看着他,忽的又笑了,莫名地令人发憷:“是心里有鬼吗?”
有鬼?
什么鬼?
窗外的风穿堂而过,也让唐遥不太清醒的脑子转过弯来。
大概是组里吹的风不知什么时候入了他的耳,令这个病重之人千里迢迢赶到这里,试图问个明白。
“这是个误会。”
“误会?”连帆咬着嘴唇,眯起眼睛,“你说,她被捕以后最大的获利者,是谁?”
“这只是你的个人臆测。”
“没错,但目前一切迹象指向的都是你——”他说得快了几分,被一串止不住的呛咳声打断,捂着脸咳得脸色通红,眼泛泪花,目光却始终锁定着对面的人,像注视猎物的鹰隼。
唐遥从一旁的凉水壶中倒水递给他,他却一手捂嘴,一手握拳放在大腿上,无动于衷。他也只得将水放在了他旁边,坐回原本的位子。
本来健康明亮的少年突然之间成了这幅模样。
他不忍地移开了眼睛。
咳嗽声在继续,几乎能听到破败肺叶的哀鸣。生命在这个凋落的季节摇摇曳曳,执着地与肃杀之风做着无人看见的斗争,不肯坠落。
咳嗽声稍稍止歇,他还没转头,空气中忽地传来破空之声——他条件反射一个后仰,没有固定的椅子和人一起“啪”地倒地,随即脖子上传来一丝凉意。
“我要想杀你随时都可以,”耳边传来少年咳哑的声音,“即使现在这个样子。”
杀气。
唐遥不敢动了。
连帆的脸近了少许,一把雪亮的匕首抵在他脖子上。他微微转动眼珠,看到了钉在墙上的刀片——纤而薄,但力道很大。
防不胜防了。
从没想到有一天会出现这种事。
唐遥低低地笑出声。
“不要有恃无恐,”连帆扬眉,“我不是什么好人。我这辈子杀的第一个人就是我的恩人。”
“你曾是星际雇佣兵,是吗?”
“她把这个都和你说了?”
“我当时不太信。现在倒是信了。”
这种骨子里的疯劲和狠劲,一般人不会有。在连帆开口的前一秒,他真的怀疑自己会被杀死。
连帆身上的矛盾特质非常明显,阳光与冷酷,热情与残忍。十几岁的年纪,没上过军校,家里也不是什么军人世家、武术世家,却有着令人畏惧的高超身手。
“星际雇佣兵,”夏予银那时说,“他出身星际雇佣兵。”
多的却也不说了。
脖子上的凉意移开了。他用手背碰了碰,皮都没有破。
连帆的手很稳。
“需要我说一下我的理由吗?”连帆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是你创建的队伍没错,可也是你自己守不住位置。你不该用这样卑鄙的方式去夺过来。”
唐遥沉默。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自证这种事情本就难于上青天。
“我会在这里,直到水落石出的那一天。而你,好自为之。”
连帆转身,匕首已不知被收回了哪里。门外有走廊灯的光斜斜地打过来,恰好照到他的右手——指缝间有红色的血迹。
唐遥坐在地上挣扎了两下才站起来,眼前有些发黑,恍惚意识到自己一天没吃东西了。刚从抽屉里摸出一管营养膏,房门就被敲响了。
谁?
连帆又回来了?
他尽量稳了稳自己的声线,平静地应声,转头——
是林初。
林初的眼神飘忽不定,眼神一会儿飘到桌上,一会儿又飘到墙上,飘了几分钟才重新锁定到唐遥身上。
“是林初啊,”他定是听到了什么,“你怎么看?”
“看什么?”
“关于夏予银的事。我知道,很多人认为,是我为了上位故意陷害于她。”
“他,也是这么认为的?”
“连帆吗?”唐遥用手支着额头,“是呀。”
“我并不那么认为。”
“哦?”唐遥抬头,看了他一眼,“为什么?”
“我只是觉得,如果你真的想要局长的位置,完全可以有更加隐蔽和高效的手段,而不会像现在这样。”
这个杀手出身的少年,有着干净的眼神和赤忱的心灵,在一片笼罩着阴云的大地上,送来了一束细微却温暖的光。
“你也太高看我了,”唐遥苦笑一声,“但是,谢谢你。”
暮色降临,在唐遥第二次抬头看向扎在墙上的刀片时,发现了些许不对劲。
他以目光测量刀片与自己座位的直线路径,再加上了连帆当时可能处于的位置——这三个点在房间内居然形成了个三角形!
他闭上眼,刚刚刀刃飞来时的风声仿佛在耳畔复现——这是一条笔直的白色风线……如果它是笔直的话,线的终点将是他的心脏,而当时他快速避了开,可以保证没有让刀刃擦到一星半点,而这一路上也没有什么可以改变刀刃路径的阻碍物。
所以,这不是直线,是气旋!
连帆的刀刃在脱手之际施加了一个旋转的力道,刀刃看似走的直线,实际上却会偏离路线,直到钉在墙的那个位置。
它根本就不可能扎到唐遥的心脏!
仿佛一阵醍醐灌顶,唐遥的思路瞬间清晰。
连帆来这里做什么?
他今晚来这里做的一切就像个发泄情绪的小朋友,对着唐遥极尽挖苦和嘲讽,又加上了明晃晃的死亡威胁,最后放下狠话,愤而离席。
表面上看的确是这样。
但这一张天真无邪的脸之下,是一个缜密有逻辑的大脑。在组里,作为一队队长的他拥有唯一的可以不上报即可执行计划的权力。这是对他的充分认可。
而今日的一切,逻辑极为混乱。
如果他真的认为唐遥有问题,就没必要特意跑来提醒对方,他要开始查对方的底细了,这只会打草惊蛇。
同理,死亡威胁除了让唐遥提高警惕,没有任何必要。
可是加上这把偏离方向的刀刃,一切就说得通了——
连帆根本没打算杀他。他今日这样大张旗鼓,一方面是为试探,看看唐遥到底有没有心虚,他到底该不该信他,另一方面是为演戏。
是的,演戏。
这一场戏演完,连林初都被唬住,其余所有人更是会认为他们俩已经决裂。而有些人蒙在脸上的那层布,也是时候揭掉了。
唐遥靠在椅背上,再次合上眼睛,连日来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似乎好了些。
楼下很吵。
一楼是商铺,平日里就比较吵闹,但还从没像现在这样如同个菜市场。细细一听,其中的几个声音都是熟悉的。
唐遥惊醒,身子几乎麻木,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
原来昨晚坐在床边不知不觉睡着了,还睡得如此之沉,如今脖子、肩膀、腰、背都散发着难以言喻的酸痛感。
“好像是组里的事。”
他一回头,只见昨日还病病歪歪的Alpha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状态,除了有些初醒的迷糊和略带苍白的脸色。
“我去看看。”
“我也——”
“你先躺着。”
可当唐遥走下楼梯,Alpha已经坦然穿戴整齐跟在后面了。
“夏予银是吗?”陌生的声音压倒一众组内成员,质问新出现的人。
“堵在楼下做什么?上去说。”夏予银神色淡然。
“我是想上去说,可惜你的属下不太同意。”那是一位男Alpha,扑克脸,长的酷似节庆的木偶。他的身边还有一位脸生的Alpha,和袁佑新差不多高,却要比袁佑新壮实。
旁边数人一听这话,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除了各色辱骂也听不出什么东西来。倒是袁佑新凑到夏予银身旁低声说了句:“好像是冲着你来的。”
这两位是眉城临时政府的特派专员。与上次滑头滑脑、长袖善舞的东方涧横相比,他们的来意与长相高度一致,硬邦邦、冷冰冰的。
“这是逮捕令。”刚一上楼,木偶Alpha就从怀中掏出一张纸。这年头,纸质的逮捕令除了甲级重大疑犯,几乎从不出现。
“要抓人为什么来我这里?”夏予银问。
“就是要来你这里。”
夏予银不悦地皱眉。
“逮捕令上的,就是你。”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吵闹的菜市场成了寂静的坟场。
众人的眼神从这两名胆大包天的特派专员,到面无表情的夏予银,来回逡巡了数遍。有人已经暗自卷起袖子,摸到腰间位置,仿佛只等一声令下,立刻缉拿此人。
“哈,”夏予银冷笑,如一滴活水滴入池中,泛起阵阵涟漪,“请叙述原因。”
“你涉嫌通敌,泄露重大机密。”
这是什么东西?
唐遥只觉得荒谬,上前一步:“她涉嫌通敌,我怎么——”
他的嘴被一把捂住。
女Alpha的手并不细腻,枪茧、刀茧、部分关节突出,还有几道不知什么时候留下的伤疤,可就是这皮肤如此真实而又亲密的触感,令他一时忘了自己本要说什么。
“唐遥上尉前段时间远离这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很正常。”木偶Alpha转向夏予银,“我劝你还是不要反抗,束手就擒比较好。”
话是那么说,另一位一直沉默不语的高大Alpha却已经将手伸进了口袋,并不厚的衣料勾勒出隐约的枪的形状。
夏予银盯着木偶脸看了许久,又仿佛不经意间,瞥了另一位一眼,再重新把目光转向他:“好啊,我跟你走。”
这怎么能答应?
唐遥急着说话,又苦于被捂住了嘴,只得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好像这样握着就能将她挽留在这里。
此时,脸上却传来手指轻柔的抚摸。
指腹粗糙,抚摸在脸上还有几分生疼。而这感受却如此清晰,令他面上的温度陡然升高,全身僵硬。
手指还在接着抚摸,一下,两下,像是在安慰某种大型动物。
他懂了。
却希望自己不曾明白。
她是在说——
放心吧,清者自清。
特派专员要立刻带走夏予银。木偶脸宣布白组接下来由唐遥负责,随后没有在这里多待一刻,似乎生怕这个通缉令上的要犯会乘机逃跑或是蛊惑人心。
临行前,夏予银悄悄拉了唐遥的手,小指在他的掌心划拉了几下,却又好似在他的心上划拉,差点痒得他无暇顾及她写了什么。
等我回来。
他抬眼去看她,夏予银灿然一笑,好似这么被带走还是什么天大的好事。
在指尖分离的霎那,他将一直放在口袋里的退烧药塞进了她的手心。夏予银的笑容僵了僵,而一旁的木偶脸高声呵斥:“什么东西?”
“退烧药。”夏予银一翻手腕,将药怼到他鼻子前面,“我昨天刚发烧,你们应该不希望我在半路上烧坏脑子吧?”
木偶脸将药翻来覆去看了许久,终于还是不情愿地将药还给了她。
唐遥从不曾想过,白组竟是以这种方式回归自己的掌控的。他虽是组内原副局长,但由于此前大半年远离核心驻地,再加上连帆、陆闻安、夏予银接连出事离队,组内阴谋论盛行,矛头开始指向他这个代理局长。
几次组内会议开不下去,他不得不以暴制暴,将闹事的几个头子关进刑讯室处罚,又几次公然开枪威慑这群躁动的Alpha。
人员不太平,战争也不太平,需要局长亲自处理和做决定的事务随之增多。与此同时,根据眉城传来的消息,夏予银被收押之后一直没有正式定罪。她在任期间手段凌厉,有“魔鬼”之名,无意中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也不知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候,又有多少人想要她的性命。
要证明她的清白,无疑需要从她的处所这边搜集证据。
唐遥常常处理白组事务到深夜,完了以后还要搜集证明夏予银清白的证据。
这日,已是深夜。
意识到有人进来的时候,唐遥正淹没在光幕的海洋。每一个光幕上都显示着不同的文字、图像、影像,令这昏暗的室内一明一灭。
“好久不见。”
他的手悬停在空中,转过头,打碎了几面悬浮的光幕。
“遥哥。”
那是一张阔别了一年多的脸。也是原本以为,会在很久以后才见到的脸。
这个人在说话的时候,嘴角会带着习惯性的微微向上的弧度,眼瞳却很深很深,没有一丝笑意。
连帆。
他瘦了很多,衣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
“怎么不说话?”连帆说着,掩唇低低咳了两声,顺手拖了把椅子坐下,脸色在光幕的映衬下犹如鬼魅。
“你……”
说什么?问他还好吗?
对方凑近了些看着他,忽的又笑了,莫名地令人发憷:“是心里有鬼吗?”
有鬼?
什么鬼?
窗外的风穿堂而过,也让唐遥不太清醒的脑子转过弯来。
大概是组里吹的风不知什么时候入了他的耳,令这个病重之人千里迢迢赶到这里,试图问个明白。
“这是个误会。”
“误会?”连帆咬着嘴唇,眯起眼睛,“你说,她被捕以后最大的获利者,是谁?”
“这只是你的个人臆测。”
“没错,但目前一切迹象指向的都是你——”他说得快了几分,被一串止不住的呛咳声打断,捂着脸咳得脸色通红,眼泛泪花,目光却始终锁定着对面的人,像注视猎物的鹰隼。
唐遥从一旁的凉水壶中倒水递给他,他却一手捂嘴,一手握拳放在大腿上,无动于衷。他也只得将水放在了他旁边,坐回原本的位子。
本来健康明亮的少年突然之间成了这幅模样。
他不忍地移开了眼睛。
咳嗽声在继续,几乎能听到破败肺叶的哀鸣。生命在这个凋落的季节摇摇曳曳,执着地与肃杀之风做着无人看见的斗争,不肯坠落。
咳嗽声稍稍止歇,他还没转头,空气中忽地传来破空之声——他条件反射一个后仰,没有固定的椅子和人一起“啪”地倒地,随即脖子上传来一丝凉意。
“我要想杀你随时都可以,”耳边传来少年咳哑的声音,“即使现在这个样子。”
杀气。
唐遥不敢动了。
连帆的脸近了少许,一把雪亮的匕首抵在他脖子上。他微微转动眼珠,看到了钉在墙上的刀片——纤而薄,但力道很大。
防不胜防了。
从没想到有一天会出现这种事。
唐遥低低地笑出声。
“不要有恃无恐,”连帆扬眉,“我不是什么好人。我这辈子杀的第一个人就是我的恩人。”
“你曾是星际雇佣兵,是吗?”
“她把这个都和你说了?”
“我当时不太信。现在倒是信了。”
这种骨子里的疯劲和狠劲,一般人不会有。在连帆开口的前一秒,他真的怀疑自己会被杀死。
连帆身上的矛盾特质非常明显,阳光与冷酷,热情与残忍。十几岁的年纪,没上过军校,家里也不是什么军人世家、武术世家,却有着令人畏惧的高超身手。
“星际雇佣兵,”夏予银那时说,“他出身星际雇佣兵。”
多的却也不说了。
脖子上的凉意移开了。他用手背碰了碰,皮都没有破。
连帆的手很稳。
“需要我说一下我的理由吗?”连帆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是你创建的队伍没错,可也是你自己守不住位置。你不该用这样卑鄙的方式去夺过来。”
唐遥沉默。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自证这种事情本就难于上青天。
“我会在这里,直到水落石出的那一天。而你,好自为之。”
连帆转身,匕首已不知被收回了哪里。门外有走廊灯的光斜斜地打过来,恰好照到他的右手——指缝间有红色的血迹。
唐遥坐在地上挣扎了两下才站起来,眼前有些发黑,恍惚意识到自己一天没吃东西了。刚从抽屉里摸出一管营养膏,房门就被敲响了。
谁?
连帆又回来了?
他尽量稳了稳自己的声线,平静地应声,转头——
是林初。
林初的眼神飘忽不定,眼神一会儿飘到桌上,一会儿又飘到墙上,飘了几分钟才重新锁定到唐遥身上。
“是林初啊,”他定是听到了什么,“你怎么看?”
“看什么?”
“关于夏予银的事。我知道,很多人认为,是我为了上位故意陷害于她。”
“他,也是这么认为的?”
“连帆吗?”唐遥用手支着额头,“是呀。”
“我并不那么认为。”
“哦?”唐遥抬头,看了他一眼,“为什么?”
“我只是觉得,如果你真的想要局长的位置,完全可以有更加隐蔽和高效的手段,而不会像现在这样。”
这个杀手出身的少年,有着干净的眼神和赤忱的心灵,在一片笼罩着阴云的大地上,送来了一束细微却温暖的光。
“你也太高看我了,”唐遥苦笑一声,“但是,谢谢你。”
暮色降临,在唐遥第二次抬头看向扎在墙上的刀片时,发现了些许不对劲。
他以目光测量刀片与自己座位的直线路径,再加上了连帆当时可能处于的位置——这三个点在房间内居然形成了个三角形!
他闭上眼,刚刚刀刃飞来时的风声仿佛在耳畔复现——这是一条笔直的白色风线……如果它是笔直的话,线的终点将是他的心脏,而当时他快速避了开,可以保证没有让刀刃擦到一星半点,而这一路上也没有什么可以改变刀刃路径的阻碍物。
所以,这不是直线,是气旋!
连帆的刀刃在脱手之际施加了一个旋转的力道,刀刃看似走的直线,实际上却会偏离路线,直到钉在墙的那个位置。
它根本就不可能扎到唐遥的心脏!
仿佛一阵醍醐灌顶,唐遥的思路瞬间清晰。
连帆来这里做什么?
他今晚来这里做的一切就像个发泄情绪的小朋友,对着唐遥极尽挖苦和嘲讽,又加上了明晃晃的死亡威胁,最后放下狠话,愤而离席。
表面上看的确是这样。
但这一张天真无邪的脸之下,是一个缜密有逻辑的大脑。在组里,作为一队队长的他拥有唯一的可以不上报即可执行计划的权力。这是对他的充分认可。
而今日的一切,逻辑极为混乱。
如果他真的认为唐遥有问题,就没必要特意跑来提醒对方,他要开始查对方的底细了,这只会打草惊蛇。
同理,死亡威胁除了让唐遥提高警惕,没有任何必要。
可是加上这把偏离方向的刀刃,一切就说得通了——
连帆根本没打算杀他。他今日这样大张旗鼓,一方面是为试探,看看唐遥到底有没有心虚,他到底该不该信他,另一方面是为演戏。
是的,演戏。
这一场戏演完,连林初都被唬住,其余所有人更是会认为他们俩已经决裂。而有些人蒙在脸上的那层布,也是时候揭掉了。
唐遥靠在椅背上,再次合上眼睛,连日来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似乎好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