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好疼……帮我……”

    这并非直接传入耳中的话语,而是由精神体的信号递送而来。那些呼啸的痛苦低吟并不成句子,在话筒中与电流被干扰的杂音一起,变得模糊不清。白榕的精神与这份痛苦共振,但她并没因此打开门,依旧眼也不眨地盯着监控屏里那个头发乱蓬蓬的男人。

    是的,电子设备无法拍摄下那些缠绕他的黑雾,屏幕里的疑似“杀人魔”只是个普通的流浪汉,但这不会降低他带来的威胁。

    “哪里疼?”

    白榕继续隔着门问话。

    “头……头最疼……”

    最,那就是说别的地方也疼。白榕看向他身上的破烂布条,上面的污渍沾染了不少东西已看不出颜色,其中或许有一部分血液的功劳。

    这个边境星球义体化的程度不高,很多人甚至全身都还是原装的,不像联邦,全身义体是当下的流行趋势,更上层的人还会选择意识上载。

    “我来帮你,但你先把名字告诉我。”

    “名字……名字……”

    「回忆起来,你是谁?何为汝?你的原点,你被赋予的定义」

    白榕在下楼时就明白了情况,这是个刚觉醒的哨兵,他正处于精神体暴动的失控状态,连记忆也被搅成了一锅粥。

    于是她直接开始了精神操控,至少要把他的人格从意识海中捞出来,才能进行有效的对话。

    “我……我就在这里长大,这里……我是……谁?”

    看来他的人格也丢失了大半。白榕闭上眼,进一步加深与这个年轻哨兵的精神联系。

    想不起来也无所谓,问题会勾起他的相关记忆,她只需要找出答案就是了。

    「服从我」

    「我会给予你安宁」

    听说其他向导有更温和的引导方式,但那一套白榕使得不趁手。她的精神力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直接命令来得更快,而且总能奏效。

    “呜……”

    这次也不例外,这个哨兵抵触了片刻,还是没能撑起防御。

    「报上名字」

    从意识海浮出的记忆碎片被命令拍打至她的精神海滩,白榕一片片拾起。大概四五岁的孩子,在黑街的垃圾场里争夺一块被吃了一半的能量棒,乱斗中被击打脑部造成的耳鸣,拳头上的血,鼻子和口腔的铁锈味……能量棒碎掉了,只有几块残片还在手上,带着这点战利品朝另一堆垃圾走去,那里有一个难以和垃圾区别开的铁板屋,“家”……

    ……纸壳拆开拼凑的床,脓液和屎尿味,看不清脸的老人,伸来的手像晒干的果壳,气管发出老旧发动机轰鸣似的声音。

    “……路德……”

    「路德」

    “我叫路德。”

    哨兵喃喃地跟随脑内的声音重复,他叫路德,是的,为什么忘了呢?

    「回忆起来,你的愿望,你的终点,你为何渴求力量?」

    在塔中,未来的哨兵与向导们所学的第一个科目就是历史,无数伟业,无数传奇,教官会要她们从故事中选一个英豪设为自己想成为的人物模型,这之后才会注射诱导素促进精神力觉醒。

    不同人有不同的精神体,精神力也截然不同,侵蚀、腐化、感染……攻击类的手段多种多样;平复、逆转、回避……治愈的方法也因人而异。决定精神力发展方向的因素没有定论,但个人理想占主导作用是目前学术界的普遍观点。

    让我看看你的野心吧。

    白榕兴致勃勃地剥开这个哨兵的心灵。

    铁板屋被推倒,死亡,遗体被拖去焚烧后归入另一类垃圾。街头独自流浪,被揍,蜷缩着护住头和肚子。偷窃,砍去左手,逃跑,迂回,反击。

    反击。

    反击。

    血的味道。

    “活着……力量。”

    “更多的力量……!”

    黑水街长大的孩子大抵如此,为了生存就得绞尽脑汁,用血和肉换取力量,又用力量夺取更多的血肉。

    白榕无声微笑,塔内诞生的愿望如空中楼阁虚浮无比,还是这种泥里摸爬滚打锤炼出的灵魂要来得鲜活。她很久没指引新人了,再次上手就拿到这样一块带血的素材,实在不赖。

    「怎样的力量?」

    他会渴求他人恐惧下的屈膝,还是敌人最狰狞的死亡呢?她都曾体验过,都能为他展示。

    “足够的强大,让我……像个人一样活着,舒服地活着……”

    战栗从精神连结传来,白榕睁开眼,门外那人须发下大滴大滴的眼泪滚落,洗刷着脸上的尘土和油脂,画下道道白印。

    我不想活得和垃圾别无二致。

    门内,白榕也跟着一起流泪,这不是她自己的情感,只是意识共振让她与这人同步了,她的精神似乎被分为了两半,一半沉沦于这种久违的情绪,一半还在进行思考。

    这个哨兵的愿望是针对他自身的,不受他人影响,很不错。

    舒服地活着,白榕这类记忆不多,还是努力将仅有的这部分以及带给她的情感传递过去,以此平复这个哨兵的不安与恐惧。

    如果他渴求的是他人的臣服就方便多了,她震慑过不少人,类似的片段更多一些来着。

    哨兵发现自己把那个软弱的愿望说出口后,前方如黑夜群山一样的压迫突然变得平和,化作保温壶中稍凉的水,包裹住了他的神经。

    仿佛是被两条柔软的臂膀怀抱,手中被塞入一块足以果腹的植物块茎,山洞里很多人合唱着轻柔的安眠曲……他不曾有过的记忆被塞入他的脑内,如此陌生,却令人怀念。

    「你新生的力量,祂会选择自己的形态降生,但你为它做一个摇篮吧」

    「祂会是你的至亲,你的友人,你的守护者,另一个你」

    脑中纠缠的线条被打开,疼痛也渐渐休止,哨兵头抵着门,大口呼吸试图平息全身翻涌的热气和奇妙的瘙痒。

    「醒来吧,新的战士,你会为自己而战。」

    白榕随手抹了把脸上的水渍,监视里的人滑倒在地,抽搐了许久后慢慢站起身,总算不再需要用手撑着门框,他碎发间露出的绿眼睛变得清明,亮得瘆人。

    白榕打开门,吹了个口哨。

    “欢迎光临大榕树诊所,路德。”

    她这么说着,眼睛却没落在这个流浪汉身上,而是满意地看向他后方偏上的位置。

    那里有只有觉醒者才能看见的蜂群在飞舞。

    那是属于这位新哨兵的精神体。

    *

    给路德倒了杯水让他坐在小圆凳上,白榕敲打键盘撰写处方。

    路德过于高大,缩在这个小凳子上不伦不类的,他不住地瞟向旁边宽大柔软的沙发,一会儿又看看白榕。

    “那个很贵,而且不好打扫,你太脏了,不舒服的话可以坐地上。”白榕头也不回地打消他的念头,嘴下毫不留情,“把衣服脱了,我需要看伤口。”

    他失控的时间太长,需要一些精神镇静类药物来帮助恢复,除此之外身上应该也有伤口。白榕抽出脚下的医药箱放到桌上,拍拍箱子盖示意路德听令。

    路德扭捏地抱住自己:“呃……”

    “你害羞?”白榕有些惊奇,都什么时代了还有人会对展露身体感到不自在?这人还是黑水街的土著!

    “不是……”路德抱得更紧了,“不是什么致命伤,不用看了,我付不起医药费……”

    还有这个问题。白榕反省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太久没用精神力有点过于兴奋了,都忘了索要这部分诊费:“说说吧,有多少存款,我这边可以打欠条,超过一个月收20%的利息。”

    路德抖了一下:“没有……”

    “多少说个数。”

    “一分也没有。”

    “……”白榕的手停在医药箱上,笑容也跟着停滞,“我现在在黑水街是个什么名声?冤大头吗?”

    路德揪着自己结了块的刘海,动作不大自然,黑水街谁不知道不能得罪大榕树诊所的白医生,这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女性可不是如外表所见的慈善家:“我……我……去了好多地方都没人收我,还有一些人一看到我就尖叫着说我是杀人狂,我都没开口他们就跑了……没办法才求到了这里……”

    说起杀人狂白榕多打量了他两眼,最开始他那暴动的精神体遮住了面容,从窗户看去时她也怀疑过路德是不是传闻中面容模糊的杀人魔。但等彼此精神接触后她就明白了,他对鲜血并不饥渴,不符合杀人魔的特征。

    治都治了,也是她失策了,现在半途而废也很可惜。白榕叹口气,掏出了酒精和擦棉:“把衣服脱了吧,给你消个毒,免费。”

    路德忙不迭扯掉身上的破布,露出一具精瘦结实的小麦色躯体,身上纵横交错着陈旧或崭新的伤疤,左手肘关节以下的机械臂闪动着亮银色的金属光泽,与这具肉做的身子惊人的和谐。

    白榕慢慢擦拭着他腰侧外翻的红色血肉,话家常似的问起路德:“你知道自己什么情况吗?早点来找我还能便宜些,药也可以少开几种。”

    路德被酒精刺激得直哆嗦,嘴上努力维持平静:“我……我没想到这么……这么夸张,那天来了一大批货,说是能增强五感和体能,很多人都注射了,但没人是我这种反应啊。”

    他还以为是过敏。

    白榕不动声色地换了块擦棉,精神诱导素是这么容易得来的东西吗?还很多人都注射了,黑水街看来要起波澜了。

    “货哪来的?你跟着瞎注射什么啊连药的名字都没打听。”

    “我不知道哪来的,老板神神秘秘地说可以低价卖我,我就把存款全掏出来买了一针……”路德眼神茫然,“你知道那是什么药吗?”

    这无知鲁莽的死孩子。白榕手下用力,让路德疼得嘶嘶吸气:“那是精神诱导素,有机率让人觉醒为哨兵或向导。”

    “哨兵或者向导?”路德愣住,他知道这两个名词,却没想到会和自己有关联,那不是中央星系流行的东西吗,“我现在是什么?”

    白榕指了指自己头顶还在飞舞的蜂群:“哨兵。这就是你的精神体,能不能管管?”

    “那不是你的宠物吗?”路德早就注意到这堆东西了,只是没好意思问,他疑惑地伸手抓住一只蜂子,那只毛茸茸的蜜蜂老老实实呆在了他手里:“居然是我的?”

    “因为我是向导,它们天然就会喜欢我。”白榕扔掉又变得漆黑的棉团,一抬手,蜜蜂就争先恐后落满了她的掌心,“算你运气好,误打误撞还能找到我这来,别人还没法处理你这毛病。”

    “我是哨兵……你是向导,”路德像个傻子一样重复了一遍,反应过来后一下站起,把脆弱的小圆凳掀翻在地,“那不该是体格增强剂吗?!”

    这是救了个真傻子。白榕慢条斯理地扶起圆凳:“短时间内是有类似的效果,对普通人来说的话。看来只有你觉醒了,恭喜你,幸运儿,欢迎来到觉醒者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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