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哪天有了这个小家伙呢,他已经记不清了。

    或许是因为岁月太过漫长,独自见证着一段又一段文明的起落兴衰,在他都不曾留意的时候,其实也曾经觉得寂寞和孤单。

    然后,就有了这个小东西。

    她其实只是一团混沌的意识,不过在很久很久之前,有一段文明曾经给他留下较为深刻的印象。他不自觉地依照那段文明中幼崽的样子给了她一个形象--小小的脸,小小的手和脚,乌黑的头发,当她睁开眼睛时,还会有一双大大的眼睛。

    她无知无觉地睡着,无声地陪伴着他看着很多个文明的结束。

    终于有一天,她睁开了眼睛。

    果然是一双大而圆的眼睛,清澈中带着懵懂。

    “你是谁?”她乌黑的眼睛好奇地盯着他。

    他沉吟片刻,一时拿不定主意。

    那段他比较喜欢的文明中是怎么定义的呢?

    导师,父亲,教授,还是……

    “我是……师父。嗯,我是你的师父。”他说。

    她依然就那样好奇地看着他。

    “我是谁?”她又问。

    他脸上再次露出思考的神色。想起她陪伴着走过的那些无声的岁月,他轻点头:“你是阿宁。”

    阿宁有一种充满了求知欲的眼睛。

    她对任何事物都充满了好奇,当他第一次将自己随手截取的某段文明片段丢到她面前时,她开心地钻进了里面,在里面玩了很久。

    后来,她忽然迷恋上了一颗火红的小球。那是一颗和她一样才诞生不久的星球,可能是缘于一场碰撞,或者是由碎块拼凑。它还不稳定,像一颗喷薄燃烧的火球。

    阿宁十分喜爱它火红的颜色,常常一看就忘了眨眼睛。

    终于,火熄灭了,那里出现了最原始的生命。

    “它们在做什么?”阿宁指着纠缠在一起的两个物体。

    “□□。”

    阿宁仰起脸,又问:“我们要□□吗?”

    他沉默了片刻,摇头。

    “不用。”

    “为什么不用?”

    “因为……我们不用繁衍?”

    于是阿宁又有了新问题:“繁衍是什么?”

    他多少有点无奈:“繁衍就是……诞生新生命。”

    阿宁指着自己的鼻尖:“是说我吗?我是你繁衍出来的吗?”

    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他衍生的。

    只是他不想告诉她。

    这个求知欲旺和精力一样旺盛的人,已经有超过他的趋势,总能在他毁灭的文明中找到一条出其不意的生路。

    “阿宁,你真聪明,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胜过师父了。”他略有感慨。

    阿宁咯咯笑,却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惊人的天赋,她最喜欢的做的事,就是盯着那颗火才熄灭不久的小球猛瞧。

    那天,他如平常一样,记录下某段文明的毁灭,一扭头,看到阿宁蹙着眉盯着他看。

    “为什么不救它们?”

    他摇头:“一段文明的兴起,繁荣,衰败,自有它自己的规律,我们,始终只是文明的观察者,不应该横加干涉。”

    “可是你干涉了。我看到你出手,毁灭了它们。就是那群好丑好丑的家伙。你是因为它们丑,不喜欢它们吗?”

    他又摇头:“我只是顺势而为,加快了这个过程罢了。阿宁,有时候,杀人亦是救人,毁灭才能早日迎来新生。”

    她并不理解,只是无法说服他,于是躲进那段他曾经较为留意的已经毁灭的文明碎片中生闷气。

    阿宁很喜欢这一截文明碎片,和喜欢那颗新生的小球一样。

    但她总是很容易就开心起来,比如某一天,她忽然神秘兮兮地凑过来。

    “师父,闭上眼睛。”

    他不太想闭,总觉得她是要恶作剧,可最后还是依言闭上双眼。

    然后,有软软地东西贴上他的嘴唇。

    这是幻象。

    他们的生命形式特殊,并无实体,但触感是能真实感受到的。

    他蓦地睁开眼睛。

    阿宁的脸就在他的脸前,圆睁着眼睛,眼里分明还带着笑。

    他后仰身体,拉开两人的距离。

    “做什么?”

    阿宁咯咯笑:“我刚刚看到的,师父,这是做什么?”

    他轻声解释:“亲吻,表达喜欢的一种。”

    阿宁眼里笑意多了几分,说了句“我好喜欢师父”,脸向前一凑,再次将嘴唇贴上他的。

    他的手僵在空中。

    不等他推开她,她却已经笑着离开,又钻进文明碎片中,

    没多会儿,她在碎片中冲他招手。

    “师父,他们这是在做什么?□□吗?”

    “可以说是□□。不过他们对这种行为有另一个名称,叫行周公之礼。”

    阿宁抿唇笑,看着他。

    “师父,我们也要行周公之礼吗?”

    他的心微微动了一下,面上依然沉静,摇头:“不用。”

    “因为不用繁衍?”

    “嗯。”他指着某处,那里有一个新生命刚刚出生,“他们才需要,因为他们的生命很短暂。”

    阿宁盯着那个刚出生的生命出神了很久,神色间渐渐有了几分沮丧。

    “我不能繁衍吗?师父你繁衍了我,我也应该繁衍一个新的我啊。”

    乱七八糟。

    他不禁微笑,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

    她趁势握住他的手,摇了摇。

    “师父,你陪我行周公之礼嘛。说不定我也能繁衍小生命呢。我们试一下嘛,好不好?”

    胡说八道。

    他甩开她的手,不再纵容她这种胡言乱语。

    然后,阿宁生气了,不再围着他转,连最喜欢的不球都不看了,钻进这段文明碎片中不肯出来。

    他揪她出来,看到了眼泪汪汪的她。

    这是幻象,他们是没有眼泪的。这是她在模仿碎片中的那些生物。

    可是,他的心却软了。

    他带着她去了一个地方。不是某段文明的碎片,而是他亲手构建的一个全新的世界。

    “要比试吗?”阿宁瞬间开心起来,随手给这个世界添上了一种没有名字的小花,一副跃跃欲试的架式,“师父,我肯定能赢你。”

    他单手捂上她的眼睛。

    “不是。不是比试。”

    她还想再问,却被他堵住了嘴唇。

    依然只是幻象,因为他们并没有实体。

    幻境褪去后,他第一次,表达了明确的情绪。

    “阿宁,以后就留在师父身边吧。”

    “好啊。”阿宁声音清脆。

    一抬眼,却见她已经抱上了她最爱的那颗小球,根本没有看他。

    他哑然失笑,心中似千般缱绻,却又隐约觉得怅然若失。

    她并不懂。

    不过也没关系,那之后的一段岁月,依然是他们最开心的一段时光。

    “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繁衍一下,嗯,就叫他安宁吧。”阿宁说。

    他沉默,虽觉得她幼稚,心中却早已经暗暗记下。

    日复一日,沧海桑田,几次大灭绝过后,那颗阿宁最喜欢的小球出现了一种在树间攀爬游戏的动物。

    阿宁比小时候更加调皮,伸出一根手指,往那里丢了一团火,把那些小动物吓得到处乱蹿。

    “阿宁,不要胡闹。”他忍不出声制止,“我们只是文明的观察者,不要随意改变它们的进程。”

    阿宁噘了下嘴,将手背到身后,然后又继续抱着这颗小球看得爱不释手。

    他无法理解阿宁对这颗小球的迷恋,但既然她喜欢,他就将那段他们都喜欢的文明碎片移植到这颗星球上,给了这些小动物一个新的名称:人类。

    然而,在她终于逐渐成熟,越来越懂得思考之后,他们之间的争吵就越来越多。

    他的某些顺势而为的毁灭,遭来了她的强烈反对。

    “为什么要毁灭,而不是救它们?我已经比你厉害,你能杀它们,我就能救它们。”

    “因为毁灭是趋势,而挽救是倒行逆施。”他平静回道,“既然你不赞成我的做法,为什么又要用另一种行式来和我做相同的事?”

    阿宁沉默,沉默了许久,大概她自己也觉得这是一个悖论。

    终于有一天,她说:“师父,我打算离开了。我想亲眼看看,为什么它们总是找不到一条生路?”

    他做不出请求她留下的事,只能拿他们的职责拦她。

    可是拦不住,她用她正迷恋的那把剑刺了他一剑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再见面,已经是很久之后,阿宁很失落地告诉他,她不想再看了,打算亲身经历一次,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

    她选定了那颗她最喜欢的星球,打算做一个人类。

    他封印了她的记印和能力,看着她像一个真正的人类一样呱呱坠地,也像一个真正的人类一样,会哭,会笑,会肚子饿,会生病,但还是慢慢地一天一天长大。

    在发现另一段类地却正走向灭亡的文明时,他向这个世界投放了一缕浅薄的意识,快速成长为一个成年人。

    他给这缕意识取名:齐学真。

    姓是随手拈的,反正他们都不会在意,他只是想和阿宁一样,学着做一个真正的人。

    当这个世界即将毁灭时,他将阿宁召唤过来。

    他有一点私心,希望可以借此让她明白,有时候杀人亦是救灭,毁灭也意味着尽早新生。

    他设置了一个条件,当她某一天触发这个条件后,他们会再相遇,在他为她倾尽全力打造的世界,一个他们可以像正常人类一样孕育生命的世界。

    他们将在那里生儿育女,过完一个普通人的一生。

    愿望很美好,只是,很可惜,同之前那一次一样,她依然毫不犹豫刺了那一剑。

    假如这个由他亲手构筑的世界也是一段文明的话,阿宁不也和当初的他一样,亲手加速了它的灭亡?

    不过他不忍心提醒她,既然已经做了选择,那就让她坚定地走下去吧。

    哪怕这条路,是以他的生命作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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