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安十年,尧国与商国交战数月。

    两国沉淀数百年,彼此通商发展国力,又常年互为制约,如今兵力势均力敌,久据境外而不下。

    尽管内地百姓人心惶惶,却唯边关战火连天,始终未到民不聊生的地步,早在战争初期,多数百姓便已尽数离城。

    大雨下了七日七夜,皇城天空才放出许久未现的晴。

    但尧国皇城天际不知何时悄悄晕染上厚重粘腻的血腥煞气。

    七月初三,正值初暑,巳时一刻,御书房中。

    金色龙椅之上,步入中年的皇帝眸光锐利,冷漠的神色为他本应称得上俊美的脸添上几分阴鸷肃杀。

    尧砜正觉心头不安,右眼从辰时起便开始猛跳,所持奏折翻开已是一刻钟,他却始终无法下笔。

    “陛下——大事不好!大事不好啊陛下!”

    慌不择路的小太监从外入内,因门槛太高,不慎踉跄其中。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匡申业就是这么教你们的?”

    皇帝立时沉下脸,手中还未批改的奏折被甩到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太监瞬间冷汗浸襟,面色惨白,趴在地上不住颤抖,连连求饶。

    “皇上恕罪皇上恕罪,奴才该死。”

    不待皇帝继续发威,御书房外便传来一阵轻便的脚步声。

    来人身材瘦弱,布满皱纹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白,眼下乌青像是两团化不开的云,着一身象征一品大员的紫色官服,俯身作揖,年逾半百却嗓音洪亮,掷地有力:“微臣参见陛下。”

    “太傅请起。”见到来人之后,皇帝勉强收了一脸的晦气,朝小太监使了个眼色,随后面部挂上不咸不淡的笑容,将毛笔搁置入笔架,发出“嗒”的一声。

    张太傅淡淡瞥了不远处抖如筛糠不敢出声的小太监一眼,正了正神,他收拢衣襟,站直了道:“陛下,据前线来报,大将军于半月前大破商国军队,然十日前却遭不知名贼子毒手而身受重伤,又于七日前当众将士之面弃军投敌,致我军溃逃百里,大铩我方士气。”

    见皇帝一言不发,虽有疑惑,但老爷子却因此霎时鼓足了力气,他上前一步,毫无惧色。

    “老臣以为,大将军一向赤胆忠心,早年虽是江湖浪人,但自二十二年前梁尚书举荐他担任将军之职以来,始终为国尽心尽力,北方边境战地险象环生,大将军却无往不利,许是此番遭那贼人暗算而不慎落入敌军之手,断无可能谋划通敌卖国之策。”

    此言一出,一片沉寂,空气似乎都停止了流动。

    “张太傅在职多年,安有不懂知人知面不知心的理?你只看见他姜溁为国卖力,又岂知他意图叛逃一事,早在一个月前便有密报传回?”

    尧砜沉下脸,猛然拍了桌子,怒气横生,小太监立刻被吓晕过去。

    “就是因着你说的这二十二年赤胆忠心,朕才决定给他机会,你的意思是朕现在想污蔑他?”

    见张太傅似乎还有话要说,尧砜摆了摆手,打断他的动作。

    “罢了,朕念在往日情分,加上你养病数月、不懂这朝堂局势变化,姜溁与你乃忘年之交,想必也是挂念情切,朕便不治你这包庇之罪。”

    张太傅一时心急,连忙开口:“陛下!大将军明明——”

    本想尽量据理力争一番,未成想上位之人陡然沉了神色。

    “太傅大人,朕乃天子,”他嗤笑一声,像是没注意下首臣子投来不满的目光,不紧不慢地拿起晾在一旁的奏折重新开始审阅,同时冷漠道:“他临安王又如何,没有人是朕不可以杀的。”

    “更何况,朕的军队,未必要靠他姜溁才能带领,这商国,也不是只有他姜溁能敌。”

    听懂了皇帝话语中的含义,张太傅心脏猛地一跳,暗惊,意识到有些事情他也无力回天,不禁悲从中来。

    大将军被逼至如此不留余地,他们尧国军力本就不济,如今两国交战,西北蛮夷亦虎视眈眈,他们怕不是要完了呀!

    “看来老师累了,来人,送太傅大人回府!”

    说完淡淡瞥了刚被吓醒还未敢开口的小太监一眼,轻飘飘下达一句残忍的命令:“没用的东西,拉下去杖毙。”

    至于刚刚说的大事,哼!除了姜溁这事,没什么东西还能被称为大事。

    随后任由门口侍卫捂住小太监的嘴将之扯出门外。

    皇帝半张脸隐于暗面,外人无法看清,他凉薄的视线如刀一般,从张太傅脸上移到早于身侧大气不敢喘的大太监身上。

    大太监顿时僵在原地,顿了两秒才意识到什么,忙不迭走过去,到老大臣身边搀住他的手臂,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他叫住白着嘴唇隐约还想要挣扎的太傅:“大人请随奴才一道出宫。”

    “陛下糊涂啊!”张太傅失望地看着这个他快要不认识的学生,摇头长叹,他也时日无多了,如今既然连这个当皇帝的人都不在意这天下,那他又怎么能做到更多呢。

    终于还是站起身,不过片刻便甩袖离开。

    走至殿门远处,见四周空无一人,张太傅找回了力气,倏然之间,搭在大太监小臂的手青筋收缩,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焦灼:“那小丫头现在怎样?”

    “大人请宽心,奴才十三日前便将拦获下来的大将军寄回的信件偷换入了临安王府,想必此刻郡主已经安然离开。”大太监仔细安抚老人,温柔地拍拍他的后背,见他眉毛好不容易舒展开,便也跟着微笑起来。

    “大人,咱这欺君之罪可是真真切切犯了下来,不知你我二人日后会是……”,剩下的话自不必说。

    张太傅摇了摇头,望了一眼挂在皇宫天空显得无比刺眼的太阳,他松开扶着身侧友人的手,背过身走向被光照得泛白的宫门,连影子都显得无比佝偻。

    “我们也只能做到这么多了……”

    不说他们,那个为尧国征战二十多年,有“不败战神”之称的唯一大将军兼异姓王,只是因为上首之人莫名的嫉恨,如今怕不是都要落得名誉尽毁、满门抄斩的下场。

    等张太傅离开后,皇帝才嘲弄一声:“哼!朕看他就是老来糊涂!”

    直到御书房内彻底安静下来,不远处一个屏风后才走出一人,此人走路并没有声音,呼吸极为清浅,如果不经刻意搜查,怕是从白日追踪到黑夜也无法发现这人一片衣角。

    他身上穿着松松垮垮的麻布长衣,腰间一把短刃随意别住,花白潦草的头发下遮盖的是未生皱的脸,一时让人分不清他的年岁,胸前和手臂袒露的肌肤上不约而同地纹有爬虫状的漆黑“血”字图案,被黑色眼罩挡住了一只眼睛,这人但凡咧着个嘴,治小儿夜啼定有奇效。

    他见着皇帝也不行礼,吊儿郎当地就在地上直直坐下,大刀阔斧丝毫不在意形象。

    袁稚一边掏出腰间沉甸甸的大酒葫芦“咕咚咕咚”饮起酒来,一边不停催促:“皇上,我可是好不容易才让他中了那不出一月定会毙命的五毒散,可别忘了你我之间的交易,东西也是时候该给我了啊。”

    尧砜轻轻沉下眼睫,眸中闪过一丝不屑,但被很好地掩饰住。

    经过一瞬不自然之后,他面露难色驳回了袁稚的要求:“袁老先生,那东西朕不是不给,你应该知道朕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只是朕与你说好的立刻杀死姜溁,可你却给他下了什么还要朕再等一个月才能将他杀死的毒药,谁知这一月是否会出现什么变故……”

    袁稚的眸子登时闪过一抹狠辣,阴毒的目光不动声色从尧砜脖子上轻飘飘掠过,片刻又收敛了表情。

    他撇撇嘴,不甚在意地摩挲着酒壶盖,操起粗噶的嗓子没好气地说:“皇上对姜溁那聪明劲的了解也不比老头子我少,既然知道就不该质疑在下。”

    “就连这一个月才能见效的毒都是老头子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下他身上去的!”

    “现在除非那位已经死了三年的医圣洪雩出手,否则无人能解此毒,如今十日已过,就算商国那位没有立刻将他斩杀,二十日后他也必死无疑!陛下若是不信任我,何必早早便找上万毒门?大可去找别人合作。”

    这阴阳怪气的几句让尧砜气不打一处来,心说就你这没用的老东西也敢对朕说这话,于是忍不住想呛他一呛:“袁先生,朕二十二年前便请你杀他,可你并未成功,反而从那时起便一直养伤,至今才又找上朕。”

    你个人称“鬼手毒圣”的江湖顶尖高手杀不了朕的一个小小将军就算了,躲在不知道什么地方几十年才跑出来,要不是还有用……尧砜握紧毛笔,闪过一丝杀心。

    “行了陛下,您就算再怎么怪罪老头子我啊也不管事儿,不如谈谈那人的女儿。”

    尧砜扬起轻蔑得意的脸,他漫不经心端起茶杯,轻轻抿一口,对着这个无礼的老东西冷漠道:“他女儿?哼,一个被宠坏的小姑娘?让朕忙着杀她?过于多此一举。”

    随后补充一句:“她那战无不胜的父亲马上就要死了,她又能做到什么。”

    反正他确实是只关心姜溁什么时候能死。

    “陛下竟如此轻敌?”

    袁稚哈哈大笑,见这人自诩尊贵、智慧,能洞察一切,青灰色的唇角不禁扯出一抹嘲讽又怜悯的笑。

    “您应该不知,那个在天下人面前跋扈不羁、不知礼数、不服管教、目无尊长的小姑娘的母亲——瞿裳裳,当年可是从商国皇宫逃出来,落入南海,由隐生门前任门主苏青山冒死亲自送入北境的!”

    尧砜心猛地一跳,突地打翻手中未饮尽的茶水杯,“哗啦”一声,耳边好似嗡嗡响。

    空气中乍然响起一阵惊怒。

    “你说什么?商琢那老东西都亲口昭告天下他宝贝女儿已死,皇城发丧整整三个月,加上当年朕的密探亲眼所见,那个女人分明是被火烧——”

    “他是亲眼所见!也确实有人被烧死,但谁能保证尸体一定是她?别的不用老头子细说您也能明白。”

    袁稚又哈哈大笑,在尧砜看来这死老头就是在骂人。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那老东西不可能让他亲生的公主活生生叛出皇宫!你在妄图欺骗朕!”尧砜颤抖着嘴唇,片刻后又忽地冷静下来,朝袁稚怒目而视。

    “老头子何必骗皇上您呢?”

    “别忘了,如果她真是那个女人,那老皇帝对她宠爱如斯,做出什么都不为过。不过陛下也无需担忧,想必我那些血鬼盟的朋友已经往路上去了,谅她一个小丫头也逃不出我们的手掌心。”

    尽管看见袁稚拍拍胸脯气定神闲的样子,尧砜却无法真正放下心。

    这老东西在其他人身上从未出过纰漏,唯独在姜溁那一直失手。

    本来自觉掌控一切的心现在有了一丝动摇,隐隐有些许不安。

    那女孩本来是一个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只有三脚猫功夫的纨绔少女,但现在如果她真是那个女人的孩子,便马虎不得。

    二人各有各的心思,片刻后从窗外飞来一只灰鹰。

    袁稚施施然站起身,将它招到手上,取下它脚上绑好的一卷小纸条,仅仅打开看了一眼,就朝上首之人黑了脸,一开口便是 “喀啦喀啦”的嗓子夹在年轻的面容中,显得格外阴森恐怖。

    “陛下,您似乎确实应该开始担心了,” 字字句句都冰冷得像淬了毒:“她真不在临安王府。”

    “早在十几日前便已离开,我的人去那儿只找到两个假装她和她侍卫的犯人。”

    尧砜的脸一阵铁青一阵苍白,他罕见地陷入了带着点恐慌的沉默,不过几息,他闭了闭眼,下定决心,于是大手一挥拍案而起。

    “好啊!好一个灵毓郡主,好一个姜溁之女!”

    “来人!传朕旨意,大将军通敌叛国,意图谋反,株连九族!大将军之女潜逃,全力缉杀,一旦捉到,就地格杀勿论!”

    这一刻尧砜血丝布满了瞳孔,仇恨地朝袁稚瞪眼过去,指着他一脸森然:“姜溁父女不死,你这辈子都别想拿到你女儿的‘遗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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