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低着头,不敢与年云浅对视。

    是默认,也是害怕。

    年云浅不语,小心摸摸榭季额头,整齐叠起布条放入榭季衣裳中。

    雪越下越大了。

    昏暗潮湿的地下,密不透风,发霉难闻的味道充斥着年云浅鼻翼,阴冷穿梭在每一位孩童身上。

    “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们这群骗子!”三三不再低着头,身后两人强制钳着他,他抬头面容扭曲地质问积善堂那些人。

    他迫不得已为他们提供年云浅的位置,他们承诺小云会一辈子跟他待在一起,到头来却言而无信,还趁此机会将自己卖给人贩子!

    这不公平!

    “怪就怪你自己太蠢了!被我们玩弄于股掌之间。”积善堂的人笑得很张扬,大娘嫌弃地捂着鼻子吩咐他们把他带走,拿着沉甸甸的钱袋子笑得灿烂至极,“别着急,他们马上就来陪你了,说不一定你们还会进入同一家,到那时相聚也不算太迟啊!”

    “今天是我们在这个地方的最后一天了,最后一笔可不得大赚一场!”

    年云浅看向还没醒的榭季,这里不比地面,他的病情可能会加重。

    “咳咳...”

    年云浅感受到肩膀上的震动。

    榭季迷迷糊糊睁开双眼,眼前似是蒙上一层薄雾,看不真切。

    “这是哪?”他问年云浅。

    地下黑暗,仅有一盏灯闪烁着,将灭不灭。

    年云浅现在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情来面对这种结局,是遗憾还是愧疚,又或者是对于他人的背叛。

    “这是积善堂地下。”她在被抓前,说明了榭季身份,像他这种人非富即贵,他们是惹不起的,谁知道他们听到了没有收手,反而想要立刻转手他人,好大赚一笔,真是一群疯子!

    “我夜间视力不太好,我们这是被抓回来了吗?”

    年云浅收回望向牢笼外的视线,“对,如果我能再强一点,就能带着你逃走了。”她蜷缩着手指,慢慢收紧。

    “咳咳...他们连我都敢抓,胆子真是大得很。”榭季靠在年云浅肩膀上,他现在一点力气都没有,“刘叔会来的,他会来救我们的,别担心。”

    “刘叔?”年云浅问。

    “刘叔名为刘十一,在我出生的时候就一直在我家当管家,他说他本来是江湖上的浪客,但后来遇见我娘,跟我娘打个赌,赌输了,就一直留在这了。”

    “什么赌?”

    “他二十岁那年赌我娘嫁不出去,后来我娘转头就嫁给了我爹,有了我。”榭季勾勾嘴唇。

    “那他岂不是很伤心。”

    “我不知道,或许吧。”榭季隔着朦胧望向前方,“我也想跟你打个赌。”

    “什么赌?”年云浅淡淡看着他。

    “我赌我们今天能从这里出去,我赌你以后能成为一个很厉害的人,我赌我能走出广陵,看遍山河。”他说的很轻,好像下一秒就要断气了。

    年云浅一笑,“这可是三个赌,你为什么这么笃定?”

    “因为直觉,我们...以后一定...会再见...面,你可要活到...我们再见的...那一天。”榭季说话变得断断续续。

    年云浅眸中带笑,“好,那你也要活到我们再见的那一天,可别悄悄死在这个地方了。”

    “以后记得来找我。”

    身边彻底没了声响,没过多久。

    那个名为刘十一的人真来了,身边还带了官府的人。

    原来周家早就有将这个虚假的积善堂一网打尽的想法,趁着他们想卷钱逃跑的最后一天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积善堂一干人全被收押,交于衙门,积善堂内的小孩也都遣散,包括三三,衙门给了他们每人一笔钱,至此,广陵积善堂不复存在。

    榭季昏过去,刘十一送他回了家,这次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再相见时已过了十几年。

    而她。悄然走到三三身边,蹲下看着他蜷缩着的身体,小小的,惹人怜爱。

    三三抬头看他,带着飘忽可怜的眼神,满脸泪水,止不住的向她道歉,企图寻求她的原谅。

    其实她并没有生气,她只是气自己太弱了。

    那时的她,拿出一条蓝色发带,那是与榭季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榭季亲手为她系于头上的。

    她慢慢扳过三三挣扎时受伤的手,将发带慢慢缠绕上他的手掌,系了个漂亮的蝴蝶结,一如当时榭季给她系的样子。

    年云浅想给他一个活着的希望,因为从今以后她也要去寻找一条新的路。

    “你不必与我道歉,以后好好活下去。”说完她起身转身离开,没有回头看一眼。

    回了城东破庙她反复思考刘十一临别前与她说的话。

    刘十一说她有练武的天赋,为何不去江湖搏一搏生机。

    她看着烧得噼里啪啦的柴火,火苗窜得老高,驱散破庙中的寒意,浑身暖暖的。

    江湖?他说的对!

    只有自己强大了,才能报仇,才能不任人欺凌,才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

    她看向地上遗落的那一节竹竿,每年冬天便会压得竹子吱嘎作响,但从未被压垮过,冬天一过,就会变得笔直苍劲。

    一天后,她离开了广陵。撑着一截竹竿跋山涉水,每当灰败失落之时看一看就会重燃希望,累了支撑,遇兽挥杆驱赶,一直伴她身侧。

    几个月后,她拜了汪榛为师,开启了漫长的习武之路。

    她记得那个约定,可是她没有去寻过榭季。

    至于习武后的每一天,都如第一日般,她一天比一天强大,强大到一人可战一宗,后来又遇到了榭季,她是什么时候认出榭季的呢?大概很早以前,又或许是在生活习惯中不经意露出的熟悉感,又或者是一种感觉。

    他的演技真的差到离谱。

    眼前黑暗如镜碎,一片片光洒了进来,年云浅睁开眼,入目便是挂着草药的屋顶。

    似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但醒来后只过了一夜。

    炉子上的火噼里啪啦,正沸腾着,窜得满屋都是苦涩的中药味。

    “云姑娘可有感身体有何不适?”薛南苍气息有些不稳,但还是竭力保持温和,这一夜极为惊险,他连眼都不敢眨一下,一点也不敢松懈。

    年云浅扶着额头缓了一阵,“我无事,多谢薛神医。”

    “说起来我也要谢谢你,现在我已经知道一些克制方法了,解药也就不远了。”

    铃铛响起,门外连理打着哈欠,双眼通红,下一秒就要倒了似的,见年云浅醒了过来,顿时打起精神,“云姐姐醒啦!”

    “这是榭骗子托我留给你的!”连理从怀中摩挲出一件东西,在手中摊开。

    那是一根发簪。

    纯银打造,竹节样式,几片银叶在光下泛着冷感,如清冷月光照在竹节上。

    年云浅接过。

    “他说这是他亲手做的。”连理继续说。

    他亲手做的?什么时候?

    这一路来,他们二人一直待在一起,从未见过他什么时候自己一个人外出过。

    年云浅低头看着簪子,双手轻轻一拔,一截锋利如刀刃的细丝从竹节中抽出,关键时候能割喉致命,亦能穿脏而过。

    她笑笑,“替我谢谢他,这东西我收下了。”

    连理看了看四周,悄悄说:“这东西他做了很久了,云姐姐你不知道,我以为......”

    薛南苍一把拉过他,“行了行了,一晚上没睡你不困?快去睡觉吧,少说点话,或者你去外面看看我的花,别死了。”

    “我还没说完呢!”连理几度欲言又止,才想起什么似的,“好吧,我去看看。”

    “那云姐姐再见了,我等会送你下山。”

    “好。”年云浅回应着。

    连理退出门外,关上门。

    “我有一个苗疆朋友,我先前书信给她,但却未收到她的回信,蛊这东西还是她擅长些。”薛南苍慢条斯理收着银针,“若有一天我不在或者无法再为你医治,你就去找她吧,她叫景月。”

    “认出她不难,她有一头白发,人群中最显眼的就是了。”薛南苍收拾完起身,“想必姑娘还有要紧事处理,就不久留了。”

    年云浅试着运转内力,原先胸中那股滞留之感荡然无存,反而隐隐感到内功有突破之境。

    “多谢薛神医,我确实有事在身,就不在此叨扰了。”年云浅利落下床。

    薛南苍推开门恣意伸展身子,仅仅一晚上没有睡觉就如此憔悴,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小连理!快来送人啦!容我去睡个觉!”

    连理听到声从二楼窗口一跃而下,稳稳当当落在院内,“好勒!”

    “年轻人就是好啊,熬了一晚上还如此有活力!”薛南苍点点头,慢悠悠走着,“那云姑娘我就不远送了。”

    “好。”年云浅抱拳说道:“告辞。”

    “告辞!”

    连理同年云浅一道出了门。

    薛南苍见两人走远了,神色一正,忽而反转方向抬脚往二楼走去,轻推开门。

    屋内陈设简单,唯床上躺着一位蓝衣男子。

    男子面色苍白,眉头紧皱在一起,嘴唇毫无血色,脆弱的脖颈好似一折便断,脖颈、手腕、手掌上都缠着纱布,唯眸中光彩不减分毫。

    正是昨夜去而复返的榭季!

    “好了,这人我也治了,但我看你是真的没救了。”薛南苍恨铁不成钢,“这么多年了,你知道你父母花了多少心思,又求了多少药吗?”

    “你是没看见昨晚连理那神情,就好像你要死了一般,眼睛都哭红了,要不是我把事情严重性往小了说,他现在可能就要哭天喊地了。”

    薛南苍认命般生硬扯过榭季手腕,又怕撕裂手腕上的伤口,看似强硬实则一点也不敢用力,“你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榭季牵强扯出一个笑脸,“这不是有你吗?”

    薛南苍没好气瞪他一眼,“极风谷本是避世之族,我师承极风谷,自是要遵守规定,若不是欠你们家的,现在你早死了!不然我现在救了她又来救你?”

    榭季却有些不赞同了,“这...我也算半个极风谷的人吧?你这人说话怎么这样?”

    薛南苍不知想到什么,噗呲一笑,“说来也真是奇怪了,你娘不学医偏要闯荡江湖,你爹不学武偏要跑去经商,两人还偏偏歪打正着在一起了,你不学医也不经商,我师父在极风谷可没少盼。”

    薛南苍收回手,“所以可别轻易死了。”

    榭季笑笑,“我舅舅他怎么样了?”

    “我师父啊,他准备让极风谷出世,重现这世间。”薛南苍拂拂衣袖。

    “你怎么看?”

    “我自是赞同的,我们学医本就是为了救人,既学医为何要避世,出世才能救更多的人。”不过薛南苍轻叹口气,“不过你外公不同意啊,这条路任重道远。”

    “行了,现在聊聊你的问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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