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之聿没想到她竟然会骂人。

    他生平第一次被骂,一口气郁结于心,却只会恼怒地说一句:“你!”

    有风拂过,将季流轻一头乌黑柔顺的散发吹得更乱,她面无表情地盯着顾之聿。

    微凉的风中夹杂着湖面的湿润水汽,不远处传来一道清亮悠然的鹤鸣,顾之聿喉结滚动,勉强冷静了些。

    他移开视线,不想再看季流轻那张虽美犹坏的脸庞。

    他觉得她很粗鲁,且不守信用,当初分明约定好的,如今怎能轻易反悔?

    可是,他也不可能将他好不容易才救回来的人,又丢到悬天之境的崖底去,任野兽啃食。

    身为君子,他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顾之聿决定不再考虑她的意见,冷冰冰道:“子乌的情期长达一月,近期随时都有可能开始,结束后你可以继续留在这里,也可以离开,但一年之后,情期开始前,我会找到你。”

    季流轻原本在思考着要不要先示弱假装答应,然后再伺机准备逃跑。

    听见这话,她简直气笑了,忍不住再次和他针锋相对,“一年一次?你这和将我终身囚禁有什么区别!”

    “……阁下是救了我没错,但这种要求,是不是太过分了点?”

    季流轻敏锐捕捉到这人脸上闪过的一丝底气不足,她迅速调整策略,垂眸哀叹一声。

    她的眼眶渐渐红了,浑身的尖刺软化,像一朵在风雨中不堪忍受而弯折的蔷薇,纤细白嫩的手掌抚上下半张脸庞,将妖媚而冷艳的线条轮廓遮掩去,只剩一双哀伤屈辱的柔软瞳眸。

    等这人看向她,只消一眼,他便脊背僵直,仓皇逃离了视线。

    顾之聿本就和女子接触甚少,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下居然不小心将人惹哭了,心中更是慌乱。

    他皱眉走到一旁去,侧身望着上空不知何时飘来的遮天蔽日的乌云,周围暗淡了,狂风开始乱作,吹得他衣袂如水波般荡开,将他一丝不苟的头发也吹乱了几分。

    良久,他终是稍稍退让了一步,清泉般的嗓音冷硬说:“这次你先帮它,子乌那边我尽力去劝。”

    只是尽力,没有一个定论,季流轻磨了磨后槽牙,短暂交锋也让她大致摸清了这人的秉性。

    固执又坚硬,就像冻结在臭水沟里的石头,敲不烂也砸不开。

    纠缠得久了,反而会溅自己一身污水。

    于是季流轻不再抓着已经不可改变的东西不放,她做作地抹了抹眼角不存在的泪珠,隐忍委屈道:“可是我的伤还没好全,内丹受损尤为严重。”

    “听说兽类情期会发了狂地交丨配,毫无理智可言,我实在是担心……死在床上。”

    “仙君能不能先帮我修复好了内丹再说?”

    季流轻试探地开口,而那男人极力扭头,只留给她一个乌发顺直茂密的后脑勺。

    但那暴露在外的耳朵尖,却微微有些发红。

    他好像很难以忍受,修长如鹤的脖颈隐约可见青筋暴起,语气艰涩道:“你……”

    “你说话……”

    季流轻懂了。

    她内心一边嘲笑,一边抱歉道:“是,我下次说话注意,再不在仙君面前如此直白粗俗了。”

    她看到男人高大的身躯略微放松了。

    死装,能如此下流地让她去和蛇交丨配,却听不得一点沾荤带腥的话?

    等她功力恢复了,便绑了他按着他的脑袋给他看春宫图,看看他是什么反应!

    季流轻心里的庞大恶意,顾之聿自然听不到。

    他觉得这女子说的话虽然粗鄙,却也不无道理,这些年来,子乌每逢情期,的确会痛苦燥热难忍,完全丧失理智。

    于是他答应了。

    竹林水榭占地面极广阔,往前是一望无际水连天,向后是重峦叠嶂山衔海,除了她脚下这连排的水上屋舍,不见人烟。

    那白衣男子离开后,季流轻便在周围闲逛,不断探查地形。

    然后她就发现,手中无剑,脚下又无船,山外海天一线不辨方位,她根本就逃不出去。

    季流轻心沉了沉,发觉逃跑这事,还需要从长计议,只希望在她找到办法离开之前,那条蛇的情期不要这么快到来。

    晚夜风起,下雨了。

    跳珠狂乱落入水面,驱散游荡的雾气,将荷花与碧叶拍打得凌乱不堪,涟漪荡开一圈又一圈,在黑夜中连结成片,形成一个巨大的涡旋。

    忽有豆点火光驱散灰暗,季流轻侧首望去,正是她昏迷时一直住的那个房间。

    季流轻犹豫片刻,被夹杂雨势的风吹得有些冷了,还是抬腿朝房间走去。

    进屋后,她一眼便看见了桌上体贴点燃的烛台,和一旁在烛光映射下,莹白发亮的白色小蛇。

    它乖巧地将身躯盘踞起来,显得自己越发玲珑纤细,红眸紧紧盯着季流轻,然后歪了歪脑袋,无辜又可爱。

    季流轻靠在门框上,环抱双臂,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它,没动。

    小白蛇,不,应该叫子乌。

    子乌微微立直了蛇躯,仿佛在疑惑,季流轻为什么不进来?

    它的尾巴尖开始有些焦躁地在桌面上轻轻拍打,吐信的频率也加快不少,随后,它的盘卧起来的身躯开始缓缓游动,似乎想要爬下桌,朝季流轻靠近。

    直到这时,季流轻才抬起脚掌,缓缓走到桌边。

    子乌仰望着她,竖瞳微微放大,身子也兴奋地扭动起来,在桌子边缘不断滑行试探,似乎想要季流轻伸手接住它。

    然而季流轻只是伸出纤长的食指,点了点灯台旁的位置,平静道:“在那趴好。”

    子乌回头瞧了一眼,没什么反抗的,直接扭着身躯游回去,再盘起来卧好,脑袋枕在自己的蛇鳞上,安静地吐着蛇信子。

    看着很乖巧,也很听季流轻的话。

    但尾巴尖尖一直在摇晃,彰显着它此刻的心情。

    季流轻能感受到它传递出来的情绪,好像是在……求自己夸夸它。

    季流轻静静看着它所有的举动和情绪表达,嘴角慢慢扬了起来,漂亮狭长的凤眸里闪烁着兴奋和赞叹的光,整个人笑得格外欢快,犹如笼中舒展绚丽羽翅的矜贵雪雀。

    小蛇看得眼睛都睁圆了,尾巴尖也僵立在半空中。

    季流轻忽然伸出手,堪称温柔地点了点子乌的脑袋,问它:“你的主人叫名字?”

    子乌吐了吐舌头,黏糊糊地主动蹭上了季流轻想要收回的指尖,而后一丝和瞳眸相近的淡红灵力缠绕了上去。

    季流轻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

    原来那个伪君子加死变态,名字叫顾之聿啊。

    但这个问题其实并不重要。

    季流轻垂眸看着眼前这个灵智远超此前她遇见过的任何一只灵兽的白蛇,眼底的兴趣越发浓厚。

    并且,她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比如说,这条蛇如此喜欢她黏她,但为何她就站在屋外,和顾之聿聊了那么久,都不见它出来寻她?

    就仿佛,它知道他们在外面聊什么,刻意给他们留足够的空间一样。

    一般的灵宠,会有这么复杂的,堪比于人的情感和思虑吗?

    再比如,季流轻被她要蛇交丨配的要求冲昏头脑,在当时忽略掉,现在回想起来却感到格外古怪的,顾之聿对这条蛇的态度。

    他完全不是站在一个主人的角度为自己的灵宠说话,甚至在季流轻的恳求之下,还犹豫着拿不准主意,说,要来和蛇商量,才能给她最终答复。

    他把灵蛇放在一个,和自己完全平等的位置。

    奇怪,真是太奇怪了。

    季流轻坐在圆凳上,手掌撑着下颚,看白蛇的眼神有了极大的转变。

    进屋之前那点自己有可能要和蛇交丨配的抵触排斥与恶心,现在统统抛之脑后,她看蛇的态度不再是居高临下的,隔着人与兽的区别。

    而是在试着,将它当做一个正常的人去看待。

    她又点了点小蛇的脑袋,问它:“你如今几岁了?”

    子乌摇晃得像狗尾巴一样欢快的尾尖突然一滞,吐出来的殷红分叉的舌头也慢吞吞收了回去,它拉拢着脑袋,装傻充愣,仿佛在逃避这个问题。

    然而它所有的情绪变化,在季流轻面前都一览无余。

    季流轻轻轻叹了一口气,艳丽的眉眼显露出落寞哀伤,她的指尖缠绕着如墨般丝滑的长发,望着那点跳动的烛火失神,道:“…我好傻,竟然会将一只不坦诚的灵宠看做道侣。”

    “顾之聿说得对,你只是情期需要我,其余的时间,我们不过是殊途的陌路人。”

    季流轻松开被盘的微微卷曲的发丝,撑着桌子想要起身。

    忽然,她身上覆盖下一层温和而不容置喙的灵力,将她的动作轻轻压制住,让她又慢慢坐了回去。

    子乌顺势爬上她的手掌,洁白冰凉的身滑腻躯在她手指间紧紧缠绕,小脑袋在她掌心疯狂地蹭啊蹭。

    与此同时,她的脑海中开始不断浮现出一排排密密麻麻的文字,伴随着急切和坚定的情绪。

    【我没有不坦诚。】

    【不要将我当成宠物。】

    【我如今……十九岁。】

    【但我很强大的!我能保护自己的伴侣!】

    【我喜欢你。】

    【好喜欢好喜欢……】

    【我会努力修炼,早日化成人形的,你能不能等等我?】

    ……

    季流轻指腹揉了揉太阳穴,被吵得有点头疼。

    不过,她的确得到了很有用的信息。

    季流轻拽了拽将她的手勒得都有点疼的白蛇,不料这家伙却死死缠着她,黏黏糊糊的一刻也不想和她分开的样子,仿佛初坠爱河的毛头小子,还在她脑中不停地对她诉说着赤城爱意。

    季流轻完全不把这种小孩子家家的感情当回事,她不耐地“啧”了一声,强行把蛇从自己手腕上拽开,然后毫不温柔地丢在桌面上。

    被认定的伴侣粗鲁对待的子乌,躺在桌上一动不动,似乎被伤到心了。

    要伴侣哄一哄才能好。

    季流轻懒得搭理它这点小把戏。

    她的手指扣了扣桌面,微微眯起眼睛,问出最后一个问题:“顾之聿今年几岁了?”

    修仙之人的容貌不易衰老,而能够结丹以及金丹期以上的修士,容貌往往会停留在成年那一刻。除非后续修为停滞,卡在某个境界无法突破,随着时光流逝生命力衰竭,容颜会逐渐老去,否则一般是看不出年龄的。

    而小白蛇说它十九岁,季流轻姑且相信它。

    但是——

    灵兽开智往往都需要百年,比凡人修仙更为艰难,根骨好些的至少也需要几十年,可小白蛇说,它才十九岁。

    十九岁,在灵兽修为由低到高,从一到九的等阶划分,小白蛇七阶左右的实力,相当于人类修士的元婴后期。

    这绝对是不可能的。

    季流轻有足够的理由怀疑,子乌不是灵兽。

    那它是什么?和顾之聿那个人修,又究竟是何种关系?

    只可惜,接二连三的问题太过直白,子乌敏锐地猜中了她的心思,瞬间吓得蛇鳞炸起,眨眼间化作一道光,飞到了床上,埋在被窝底下不肯吭声了。

    做事不可能一蹴而就,季流轻不着急,她有的是时间和这条恋爱脑的小蠢蛇耗。

    而通过这一番深入的了解接触之后,季流轻对这个比自己还小五岁的家伙是一点忌惮也无了。

    她起身伸了个懒腰,给自己施展了个小清洁术,然后掀开被子,毫不客气地把子乌丢到床脚去,自己则美美地霸占了被子和一整张床的使用权。

    她闭上眼睛,打了个响指,那边桌上的烛火便啪的一下灭了。

    被排挤的子乌蹲在床脚委屈巴巴,但很快,它想到什么,高兴的钻进被子里,缠上了季流轻温暖柔软的脚掌,眷恋地和自己心仪的伴侣紧密相贴。

    须臾,一团黑影从床上甩出。

    被砸的眼冒金星的子乌还没来得及悲愤地发出嘶嘶声,就被伴侣一句,“再蹭过来我就抽你。”

    给吓得只能抱住自己冰冷的身躯,缩在床脚委屈地呜咽。

    夜寂如沉水,窗外海平面之上,有一轮宁静的月高悬枝头,撒下的光却如雪般寒凉,风吹过,竹枝沙沙奏响,黑影幢幢。

    季流轻于熟睡中顿感呼吸困难,脑中警报尖锐。

    她猛地睁开眼睛。

    而后,看见了床上死死缠住自己的巨大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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