滢心八岁那年,妈妈考上了北京协和医学院硕士研究生。为了心无旁骛地专心求学,便让滢心转学到了海岛,和爸爸一起生活。滢心自出生开始,只有暑假探亲的时候才和爸爸团聚,每年满打满算也就二三十天的相处时间。这一蓦然投靠,父女二人发现日常生活中有太多事情都必须磨合。

    虽然妈妈也很重事业,无暇照顾滢心,但家里常年备着各种零食小吃,滢心从小到大就没有体会过挨饿的滋味。但是到了爸爸这里生活,除了在食堂解决一日三餐,滢心根本就没有其他任何进食的途径。正是抽条长身体的阶段,滢心经常会觉得有些隐隐腹痛,和爸爸诉说“病症”,工作繁忙的爸爸就顺手扔过来一包驱蛔虫的药,把滢心打发走了。待到驱蛔虫的药吃过两轮儿,滢心的症状也不见好,爸爸才意识到滢心的腹痛大概是饿出来的,再去食堂打饭,就特地把滢心的口粮从一两米饭涨到了二两。问题搞定。

    到了海岛后,滢心每天很早起床,走半个小时山路,从部队大院走到镇上唯一的小学读书。学校里有部队子弟,但大多数还是当地农民和渔民的孩子。两个孩子共用一张课桌,一条长凳。因为滢心学习不错,老师指定她和班上一个学习最差,每天拖着长长鼻涕的小男孩坐同桌,以达到“一帮一,一串红”的良好效果。同桌坐了一段日子,小男孩的学习没见提高,滢心倒是添了毛病,天天和小男孩一起,一会儿挠挠头,一会儿抓抓腿,还时不时的跑到墙角蹭蹭后背。老师通知家长,说两个孩子怕是都传染上了虱子或跳蚤......其实,老师的判断是错的。两个孩子不是传染上了虱子“或”跳蚤,而是虱子“和”跳蚤。爸爸把滢心托付给最得力的护士,让她以外科手术术前的清洁标准对滢心进行“处理” 。交代完注意事项,爸爸背着医药包就出了门,去了滢心的同桌男孩的家,以白求恩般的职业操守,花了好几天的时间,对那个男孩子也做了同样的卫生”处理“,还顺便和人家家长一起扫了房,洗了各种布制品。问题搞定。

    滢心在宁波市的家庭条件不错,大概是宁波市最早安装冷暖空调的人家。但海岛上没有暖风空调,夏天还好,冬天就有些遭罪了。滢心的小手小脚都长了冻疮,写字走路都会觉得疼。滢心觉得这些都不是最痛苦的,最遭罪的要算那条湿棉裤。那日台风,滢心经验不足,不了解棉裤打湿的严重后果,冒雨从学校走回了家。这下好了,湿棉裤穿在身上,每天用体温捂着捂了一周多都没有干。

    放学回家的路上,保宁遇见穿着防寒服和大棉裤,臃肿的和布绒熊一样,却依旧哆哆嗦嗦挪过来的滢心,不觉又心疼又好笑,就把她领回了家。

    第一次,滢心见到了保宁的母亲。保宁的母亲身材娇小,容貌清秀温婉,是一个水一样的江南女子,滢心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和妈妈气质截然不同的阿姨。阿姨把滢心带到自己的卧室,燃了个碳盘,让滢心脱下裤子,坐的离碳盘近近的烤火。她自己则坐在滢心身边,一边和滢心聊天一边帮滢心烤裤子。滢心本就是个性格活泼开朗的孩子,和保宁母亲在一起更是说不完的话。

    “阿姨,这玻璃碗里面是什么花的干花瓣?好香啊。是您自己收集的吗?”滢心问道。

    “是月季。三四株月季一夏天就能收得这么大一碗。反正年年得新的,你若喜欢,就拿去些。”保宁的母亲笑着回答。

    “谢谢阿姨。但我们家一张小小的桌子,上面全是我爸爸的专业书,没有地方放装饰品。我就不拿了。”滢心推辞道。

    "阿姨,您这床上的罩被是拼布被吗?也是您自己缝的吧。真好看。”滢心接着问。

    “对啊,你没事的时候,就过来玩。若想学着缝这种拼布被,阿姨教你。”保宁的母亲回答,“阿姨一直喜欢小姑娘。怀宝宝的时候,阿姨就想要个女儿来着,不成想生出来是个小小子。”

    “阿姨,保宁哥哥多好啊。”滢心不满的辩驳道。“你不知道保宁哥哥多有本事!上次我在路上走,一只大鹅莫名其妙追过来,伸着脖子要拧我。保宁哥哥跑过来,抬手照着鹅头就拍了一下,又狠又准,你猜怎么着,那只大鹅也不拧人了,调头就散步去了,若无其事的。哈哈。”

    “这里的鹅很凶的,比狗都看家。滢心啊,以后走路的时候,注意离老乡的院子远一点,它们就不追你了。”保宁的母亲嘱咐道。

    “嗯,记住啦。“ 滢心点头答应道。

    保宁在外面隐隐听着她们的说笑,心里也很是欢喜。

    没过多久,棉裤就烤干了。保宁母亲把滢心带到厨房。滢心站在一旁,看着保宁母亲炒了鸡蛋,盛出后切了姜末炝锅,再爆炒了番茄,番茄炒熟后倒上一碗水,水沸后下了一把挂面,再加上调料,倒入鸡蛋和葱花。滢心望着这碗热腾腾的番茄鸡蛋挂面汤,馋的不行,等不急放凉就开动了,觉得真是人间美味。

    饭后,保宁妈妈取了10克的生姜跟辣椒,30克白萝卜,直接放入锅里,加水煮沸了20分钟,等水温接近体温的时候,将水倒入两个盆里,让滢心分别泡手和泡脚,并告诉滢心这是老家治冻疮的土方法,很有效果。

    从那天起,滢心没事儿就会跑到保宁家,和阿姨说话,在阿姨家蹭饭。这二人一个温婉一个娇憨,倒是比很多亲母女都脾气相投些。

    1997年6月15日(星期日)的正午,骄阳似火,湿漉漉的热气笼罩在海岛的每一个角落,天气闷热的让大家感觉呼吸都有些困难。十一岁的滢心和她的小伙伴们都聚在树荫下,有的看书,有的玩电子游戏机,还有的在听随身听。山脚下,水井旁,一树的乌鸦呱噪的叫着,让大家觉得更加烦闷。忽然,孩子们惊奇地发现,水井旁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人声鼎沸,喧闹得吓走了所有的乌鸦。孩子们都从树下站起身,远远的望向水井。没多久,大家看到几个壮汉从水井里捞起一个人,手忙脚乱地抬着去了部队医院的急诊室。一些胆子大些的孩子跟着一起去了,很快就又转了回来。

    “是保宁的妈妈!早晨掉进去的,已经好几个小时了,没救了。”一个男孩子特地压低了嗓门儿,却清晰有力地把每个字都传送到孩子们的耳朵里。

    微风掠过,树叶轻轻摇曳,阳光透过树梢,投下斑驳的光影。树下一片寂静,只有蝉鸣和远处乌鸦的叫声在空气中交织。滢心呆呆地坐在树下,悲伤如同浓雾般弥漫全身,让她的每一个呼吸都变得沉重而艰难,沉重而艰难得都没有意识到众人的纷纷离去。那个总是笑盈盈地听她说话的阿姨就这么走了?以后再也看不见保宁妈妈温柔的笑容,听不见她温柔的话语,也感受不到她温暖的触摸了......蝉鸣忽然变得刺耳起来,如同刀锋般划破了滢心心灵深处的悲伤。

    接下来的几天,部队大院乱成了一团麻。政委找很多人谈过话,却找不到任何人证、物证去推断保宁妈妈的死因。保宁妈妈善良温柔,与同事邻居的关系都很好,和保宁爸爸更是出了名的夫妻恩爱。“他杀”?任何人都没有作案动机,“自杀”?好像也说不通。分析来分析去,领导们只能从保宁妈妈的身体状况去找原因,最后的推测结论是:那天早上保宁妈妈去井边打水的时候低血糖发作,头晕失足,头朝下掉到井里......。

    起初,众人对保宁妈妈的意外离世皆感震惊,这个事件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然而随着领导的盖棺定论,每个人的关注点逐渐回归到自己的工作和家务琐事上,这一话题很快便从热闹的议论中抽离出来,黯然退场。

    母亲去世后,保宁越发沉静了。十六岁的小伙子,身材修长,瘦瘦高高,明明人前一滴眼泪也没落过,脊背挺拔的犹如那北方高原上的白桦树,却让周围的人,包括他的父亲都能感受到他的无限孤寂与倔强,十分的担心,而又不敢亲近。

    1997年7月1日(星期二)的傍晚,家家户户都坐在电视机前,收看香港回归的直播,骄傲而兴奋。滢心却在到处寻找保宁。在有空调的会议室里备考期末考试的孩子中没有他,在礼堂里观看联欢晚会的孩子中没有他,在操场上打篮球的孩子中也没有他。滢心一天都没有看见保宁了,很是担心。最终,滢心在水库旁找到保宁。他坐在土坡上,正望着岸边石缝中的野草发呆。

    ”我刚才看见叔叔了,叔叔也在找你。保宁哥哥,快回家吧。别让叔叔担心。“滢心劝道。

    沉默了片刻,保宁终于开口了。”你知道吗?他们下去捞人的时候,妈妈的一双鞋子是整整齐齐地摆在井旁的。“

    保宁猛然抬起头,望向滢心,说,”我爸爸也应该知道妈妈是自杀的。我问过他 ‘为什么’ 。为什么妈妈会这么做?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在忽视这一点?.....他却说让我相信组织的结论。”

    滢心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拉着保宁的手,把他从地上拽起来,拉着他回了自己家。

    第一次,滢心亲手点燃了煤油炉,哆哆嗦嗦地,很是胆怯。保宁没有帮忙。他倚着墙站在一旁,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滢心。滢心炒了鸡蛋,盛出后切了姜末炝锅,再爆炒了番茄,番茄炒熟后倒上一碗水,水沸后下了一把挂面,然后下了第二把面,想了想,觉得保宁应该很饿,就又下了第三把,最后加上调料,倒入鸡蛋和葱花。

    当这碗热腾腾的,坨成一团的番茄鸡蛋面糊端上桌,保宁笑了,“我倒是真的饿了。谢谢。”

    说罢保宁取了一双筷子就吃了起来。吃着吃着,他动作慢了下来,眼眶里逐渐涌起了晶莹的泪花。

    以后的岁月,不管滢心怎样肆意妄为、作恶多端,如何让人恨得牙根痒痒,只有想起这碗面糊,保宁心底就会再次变得柔软起来,怎么也不会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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