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行远预料到了严大小姐在安装现场的狼狈和艰辛,却没料到她会瘸着一条腿回来。

    那天是周三,国庆长假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沈加一大早就被班上组织的秋游带走了,没有照顾孩子的琐事烦扰,沈行远不出意外地睡午觉过了头。火急火燎地出门赴约时,看见严静沉以金鸡独立地姿势杵在过道里等电梯。

    她右腿裤筒卷到膝盖处,小腿裹着石膏,显然伤得不轻,沈行远急躁的心绪瞬间被迫安定下来,走过去问:“你怎么了?”

    严静沉故作轻松,“被机架撞了一下,不严重。”

    后来沈行远才知道她被一台百斤重的钢架撞得骨裂。

    沈行远并不想对她表现出僭越的关心,但看着她艰难地单脚跳着走路,还是没忍住,“你去哪,我送你吧?”

    严静沉故作矜持,“医院,方便吗?”

    “当然,我闲人一个。”

    严静沉却感到惋惜:“我还怕打扰你休息呢,早知道你有空,我肯定主动麻烦你帮忙。”

    沈行远:“……”

    午后的街道一点也不拥堵,车开得快且稳,沈行远才挂断朋友打来催命的电话,严静沉便问:“你原本打算去哪儿,我真的没耽误你么?”

    “本来要去守守家的,守守你还记得吗?”

    “那个话很多的小姑娘。”

    “他爸和我是多年的朋友,他们家餐厅上新菜,喊我去试吃。”

    “我也想去!”

    沈行远扫一眼她裹着石膏的小腿,不咸不淡地笑了下:“等你能正常走路了再想吃喝玩乐吧。”

    严静沉原先为这假期做了充分的规划,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一切准备都因意外受伤变成白费功夫,此时听沈行远这么说,目光更加幽怨,“我都已经这么惨了,你还幸灾乐祸呐?”

    “让你好好养伤而已。”沈行远平静地解释,“他们家餐厅在南区,来回两个多小时车程,太远了。”

    “那我康复以后能去么?我还欠守守妹妹一支雪糕呢。”

    “随便你。”

    “我这腿没个十天半月估计好不了……下个月月底我调休,你有空么,咱俩一块儿去?”

    “没空。”

    好无情的回答。

    严静沉咬咬牙,露出一抹无懈可击的微笑,“你早晚有空,我还等不起吗?”

    沈行远专心看路况,不再搭话。

    -

    看了一下午诊,医生早已经身心俱疲,这时诊室里却走进来一对赏心悦目的男女。

    他还记得那个女瘸子,几天前她被送到急诊的时候正是他值班,女人全程痛得哇哇乱叫,让人印象深刻。

    但今天在身边男人的陪伴下,拆开石膏换药,多疼的操作啊,她却安静得很,甚至有些乐在其中。

    反倒是男人在一旁看得浑身紧张。

    医生好笑地想,爱情不愧是最佳止疼药,比麻醉剂都管用多了。

    于是医生把药单交给了她“男朋友”。

    沈行远取药回来,远远地,女瘸子喊了他一声“哥”。

    医生听见,愕然无语。

    -

    市医院门口车水马龙,不是晚高峰,胜似晚高峰。

    从医院出来,沈行远寸步不离地搀着严静沉,严静沉却嫌自己走得慢,提议说:“你去开车吧,咱路口会合。”

    沈行远怕她一个人磕着碰着,不同意。

    “你放心去,我能行。”怕他不信,严静沉把笨拙的右脚落到地面跺了两下,吓得沈行远握着她胳膊的手倏地收紧了。

    要不是医生亲口告诉他“患者腿骨有轻微的移位现象,最好卧床治疗”,沈行远就信了她“不严重”的鬼话了。

    沈行远一直在为自己的粗心大意感到懊恼,此时更气面前这小姑娘不重视病情、不爱惜身体。可她毕竟是别人家的千金,他没有任何立场指责或教育她,只能按捺着脾气把她扶上车。

    停车场外一段长而窄弧形双行道,堵得水泄不通,汽笛声嘈杂刺耳,沈行远全神贯注地开着车,严静沉玩着手机对他抱怨:“换药好麻烦。”

    “医生让你住院,你又不听。”

    “不住,我认床。”住院就见不到心上人了,严静沉打死不同意。

    沈行远看向她,心想,以前怎没发现这姑娘是个满嘴鬼话的无赖呢?

    察觉到他的目光,严静沉抬头看过来,她眉目带笑,心情是发自心底的明媚。

    伤到走路都得拄拐杖,有什么好高兴的?

    难道就因为陪她在这儿忍受堵车的人是他?

    年近不惑,一事无成,倒学会自作多情了。沈行远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问:“你这么瞎折腾,白老师不管?”

    白教授英明一世,最大的污点大概就是过分溺爱女儿,否则也不至于放任严静沉在这段错误的感情里沉沦多年。

    “如您所见,就是这么一个情况了,白老师就是这么惯着我。”

    沈行远想,他早该明白的,一个在成长过程中享受过毫无保留的宽容和宠爱,获得过毫不吝啬的肯定和赞美的孩子,才更可能对这些糖衣炮弹保持清醒的态度。

    所以她从不刻意讨好任何人。

    她也不考虑倘若他们真的走到一起,将会面临多少困难,她在乎的或许只是:只要我喜欢,就去争取。

    “父母不会永远都惯着你。”沈行远面色凝重,“别再做傻事了。”

    严静沉装听不懂,“您指的是?”

    沈行远毫不客气,“少装傻。”

    他语气平静如常,字词却仿佛掷地有声,顷刻之间使嘈杂消散,环境归于静谧。

    许久,严静沉才故作镇定地笑了下,“没装,我真不懂您的意思。”

    不仅满嘴鬼话,脸皮还厚如城墙,全无羞耻心。

    聊天聊死,严静沉百无聊赖,开始打车载音乐播放器的主意,“可以听歌吗?”

    沈行远面无表情地扫了她一眼,没说话,腾出一只手把播放器打开。

    他的歌单太复古,严静沉似是不钟意,一连切了好几首,最后停在张国荣的《春夏秋冬》。

    舒缓的歌声填满车厢,严静沉安安生生地听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扭头同沈行远说话:“你今年多少岁?”

    “三十七。”

    “大我12。”她说,“你没有女朋友,那有没有crush的对象?”

    沈行远太震惊,一脚踩下油门,差点蹭到前面那辆车的车尾,严静沉假惺惺地安抚:“你别急,我就问问。”

    沈行远很急,而且心惊,他仿佛感受到一束平静而深沉的目光,从十多年前的故乡旧居,穿越时空,再次投射到他身上。

    他依然记得少年时代的某日,他在巷口与同行的女同学告别之后,转身看见母亲的情景——她面容恬静,尖尖的嘴角似乎还带着点笑意,眼神却阴狠得像淬了毒。她像一条受到侵犯的毒蛇,蓄势待发,要给敌人致命一击。

    齐女士是个双面人,沈行远若循规守矩,她便是个慈母,对孩子温言细语、体贴关怀,不亚于世界上任何一个母亲。但是,她制定的规则像一只狭小的通电的铁笼子,将笼中人束缚得难以喘气。

    就连与女同学说笑都是破坏规矩,都要受罚。

    在牢笼里待得太久,规则早已融入沈行远的血肉,所以即使齐女士故去多年,他依然害怕沾染任何不正当的男女关系。

    沈行远清楚地知道,母亲并没有真正离开,相反的,她变得无处不在,而他,至始自终都活在她的阴霾笼罩之中。

    因此,和乔灵撕破脸后,沈行远一直都没有另觅良缘的打算。他平日里除了工作,要么宅家睡懒觉,要么出门旅游,生活过得不要太惬意,何苦谈对象自寻烦恼?

    不过此时烦恼主动上门寻他——严大小姐讲话好冒昧,他真想把她赶下车。

    沈行远正要开口训斥,被她抬手制止,“你不用回答了,我知道答案了。”

    她知道什么?

    她什么都不知道,只会乱猜和脑补。

    沈行远郁结。

    严静沉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既然都没有,不如跟我在一起?”

    这次沈行远没把油门当刹车踩,他表情依旧寡淡,只有心跳暗自停顿了一下,许久才反应过来:哦,他被面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表白了。

    沈行远转过头,正对上严静沉热忱又坦荡的视线,早先她还知含蓄守礼,现在已然没有半点收敛之意,笑吟吟地催促:“你答应么?”

    “严静沉,我大你12岁。”沈行远反问,“我们怎么在一起?”

    “我又不介意……”

    “我介意。”

    “那我有啥办法?我又不能让自己早生十年!”

    “胡说八道!”沈行远简直要被她的脑回路气死,余光瞥见她泫然欲泣的模样,又心软,“小严,感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我也不是你看见的那么好,我们不合适,这件事到此为止吧?”

    “我当然不知道你是好是坏,因为我根本没有了解你的机会,你不能因此否定我。每一段感情都是从互相了解开始的,我们还没有开始,你凭什么告诉我不合适?”

    凭什么她苦苦等候多年,最后只换来一句轻飘飘的“不合适”?

    积压多年的委屈,在面对拒绝的这一刻,拥有了形状和力量——

    那是一座喷发的火山。

    公主生气,沈行远心慌意乱,“我只是不希望你做无用功。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以身试错,就算你要试,对象也不该是我。不管是七年前,现在,还是以后,我们都只会是兄妹。”

    “我不乐意。”

    “你当自己还是几岁的小孩子,凡事只凭心情来?”

    “你也不待见我……”

    “我没有。”

    “你想和沈加妈妈复合?”

    莫名其妙一句话,问得沈行远摸不着头脑,“为什么这样说?”

    “如果你对那段婚姻已经没有留念,没打算破镜重圆,为什么不能接受我?”

    “她是她,你是你,我怎么对你跟她没有一点关系。”

    严静沉立马止住眼泪,“所以,只是因为年纪么?”

    破坏一段关系稳定性的因素远不止于年纪,性格、三观、社会地位、家庭条件……不胜枚举。沈行远可以想象,倘若交往这样一个娇纵的受尽宠爱的年轻女孩,他的生活会发生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与乔灵的战争让他元气大伤,甚至杯弓蛇影,他绝不愿跳出舒适圈,再像年轻时那样不计得失地为谁交出一颗真心。

    一曲终了,又接一首,还是张国荣,在压抑的空间里哀哀地唱——

    为何你不懂

    只要有爱就有痛

    有一天你会知道

    人生没有我并不会不同

    人生已经太匆匆

    我好害怕总是泪眼朦胧

    忘了我就没有痛

    将往事留在风中

    ……

    好应景,句句唱着他的心里话。

    词作人李宗盛少年时历经坎坷,字里行间便见丰富阅历与强大内核,只不过,这种与遗憾和解的释然并不适合此时的严静沉。

    多年来深深扎根在她心里的执念还未被连根拔起,没有承受过抽筋扒皮的重塑,又何来云淡风轻的从容?

    “我非你不可。”严静沉道,“等我变成老阿姨,年纪就不是问题了,对么?”

    沈行远眉头深皱,风度尽失:“你有病吧?”

    严大小姐喜提新标签:脑子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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