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停在钟山广场的露天停车场。

    冷战一路,严大小姐纡尊降贵主动打破僵局,“你办事?”

    “买菜。”沈行远推门下车,“你好好待着,等我回来。”

    “好啊,麻烦您帮我带盒雪糕。”

    看小姑娘似是已消气,沈行远放心离开。然而他前脚刚走,严静沉后脚下车,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自行回家去了。

    小区不许外来车辆进入,严静沉在小区门口下车,拄着拐杖往里走。

    三步一歇,还是累得满头大汗。

    好不容易回到家,应付完母亲的询问,便躲进房间默然垂泪。

    不出半个小时,果然接到沈行远的电话。小腿隐隐作痛,严静沉正恼,恶劣地晾了他一分钟才接起,“有事么?”

    “你人呢?有没有出事?”男人很着急,还有点生气,严静沉初次见他以这般狼狈的语气说话,心里竟生出几分报复的快感。

    “我没事儿,不用担心。”

    过河拆桥,忘恩负义,好不任性。

    七年前沈行远不过是说了一句“不用感谢我”,就被严大小姐判下死刑,从此再没给过他一个好脸色,如今这般礼貌懂分寸,倒像是对他量刑从宽。

    可说到底,是他无意中招惹了她,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番苦果沈行远不能不认。虽然认了,还是免不得气愤,“大小姐,得罪你的人是我,你发脾气冲我来就是,干嘛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没有生气……我只是不想你继续心烦。”

    沈行远这才听出她话语里浅浅的鼻音,到底是个小姑娘,满心欢喜地同心上人表白,却被迎头浇一盆冷水,怎能不心碎?

    严静沉玩失踪的行为本来让他烦到爆炸,这一刻大火燃尽,心中百感交集。

    有点自责,有点后悔。

    小姑娘什么也没做错,却遭受他态度恶劣的拒绝,多无辜。

    然后是感动,是柔肠百结。

    似乎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人这样体贴地照顾他的情绪——他是一个男人,世俗赋给他责任和义务,逼迫他往前走,不可停歇,不可懒惰,不可倒下。至于情绪,人们似乎理所当然地认为,男子汉大丈夫,消化那么一点情绪不过是小菜一碟。

    是吗?是吗?

    或许是吧,毕竟他现在仍光鲜亮丽地活着,看起来不曾受过伤。

    沈行远设想过遭到拒绝的严静沉会是何种表现,生气、难过、或是隐忍求全……唯独没有这一种——明明委屈得要死,还不忘为他着想。

    “抱歉,小严,是我态度不好。”沈行远放低姿态,“你现在在哪里,我去接你。”

    “不用,我到家了。”

    “你这孩子……”

    “打住,我不是小孩儿。”她可以照顾好自己,也懂得察言观色,适可而止。

    “小严……”

    “拜拜。”

    通话终止的一瞬间,世界仿佛陷入沉寂。

    沈行远站在车水马龙的街道边,任由懊恼和挫败感将自己淹没——

    我不想伤害你的,小严。

    是我太没用了。

    我这一生至此,碌碌无为,一文不名,如何配得上你的一腔赤诚?

    沈行远走出电梯,拎着一袋子食材、一袋子药,硬着头皮按下严家的门铃。

    他很久不曾有过这样紧张且矛盾的心情,不知见了面该说什么,又怕见了面小姑娘对自己恶语相向,不愿看见她伤神落泪,却又怕她像个没事人一样笑颜如花地对自己示好。

    没想到来开门的是戴着围裙的白岚因,沈行远连忙调整心态,恭敬道:“白老师。”

    白岚因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今天辛苦你了啊小沈。”

    “不辛苦,中午出门的时候碰到小严,就顺路送送她。她刚才把药落我车上了,给她送过来。”尽管沈行远全程没有任何逾矩的言行,可在老师面前,还是禁不住感到心虚。

    更何况,严静沉让他捎带的雪糕,就放在装药的袋子里。

    白岚因却当做没看见那盒雪糕,对他依旧客气,“谢谢你啊,这孩子老是丢三落四……严静沉没给你添麻烦吧?”

    大小姐进门时一副极臭的脸色,两人吵没吵架,白岚因一看便知,但严静沉不让她掺和,她自然装作不知。

    “没有没有,小严很懂事。”

    “她从小就是个不服管教的,也就你脾气好受得了。”白岚因笑道,“我菜马上上桌,你来得正好,跟我们一起吃。”

    两家当了七年的邻居,关系说远不远,但绝没有亲近到能上门蹭饭的地步。

    沈行远不知道白岚因是否了解女儿的心思,倘若她了解,他无论如何也解释不清和严静沉搅和到一起这件事,那么这顿饭无疑是鸿门宴。

    倘若她毫不知情……按严静沉的行事风格,这一切也瞒不了白岚因多久。到那时,不管事情发展成什么模样,沈行远都将会为一开始没有和严静沉划清界限承担全部后果。

    沈行远霎时间如芒在背,推辞道:“不打扰了白老师,小加还在家里,我回去给他做饭。”

    “小加今天放学这么早?”

    “他班上组织秋游,校车直接送回来的。”

    白岚因惊奇不已,“现在的学校对小学生都管理得这么细致啦?”

    学校的负责,更衬得他这当家长的不靠谱,沈行远讪讪然,“我先告辞了,白老师。”

    送走沈行远,白岚因回屋去敲严静沉的房门,没有回应,她无语地摇摇头,转身把购物袋扔客厅茶几上,大声对着那扇紧闭的房门阴阳怪气,“不吃药没关系,身体又不是我的,雪糕化了可就不好吃了。”

    不出两分钟,严静沉果然拄着拐杖从房里出来。

    严静沉直奔客厅,在白教授目光如炬的注视下,面不改色地打开购物袋拿出那盒雪糕。

    雪糕是巧克力口味,严静沉最钟意。

    小小巧合,却让严大小姐感到满心甜蜜,甚至得意忘形。

    白岚因见状,嫌弃得直摇头。

    同一时间,沈家,小沈加正捧着半个西瓜看动画片,听见门锁开关的声音,便知道父亲回来了。

    只是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看见沈行远走进来,沈加跳下沙发走到玄关处,看见父亲丢了魂似的靠在门上,不知在想什么。

    沈加喊了他一声,他的视线才慢慢聚焦。

    沈行远不得不暂时抛开那些烦心事,走过去问:“今天玩得开心吗?”

    “开心!”他还想说些什么,但沈行远又抛出一个问题:“饿了没?”

    沈加点头。

    沈行远摸了摸小男孩的脑袋,短发里还带着热汗,便说:“我去做饭,你去洗澡。”

    孩子本想和父亲分享秋游中的趣事轶闻,但他看起来根本不感兴趣。

    沈加只好扫兴地走开了。

    -

    听闻外孙女工地受伤,白老先生携妻子一早从市郊老宅赶来看望。

    严外婆带来一后备箱农副产品,把电梯塞得没有落脚的地儿,偏偏还有个外卖小哥在一楼进电梯,白岚因腰还没抻直,又忙不迭地挪东西给人腾地儿。

    鞋跟无意间碰到陶瓷花盆,发出清脆响声,白岚因低头看一眼那盆兰花,纳闷地问:“您怎么还带盆景过来,我和严静沉哪里会养花?”

    “就是她让我带的,说是要送朋友。”

    白岚因暗自叹气——向长辈伸手要东西投意中人所好,亏严静沉开得了口。

    外卖员看了看按键表,看数字“12”亮着,便没再按楼层。12楼就两户人家,白家和沈家,白家没人点单,这外卖必然是送到沈家。

    电梯到12楼,外卖员果然径直去敲沈家的门,来开门的是小沈加。

    沈行远今晨有趟短飞,留孩子一人在家中。

    客厅电视播了一上午动画片,沈加午睡醒来,怀里还抱着薯片袋子。正是长身体的年纪,一顿不吃便饿得慌。零食不果腹,沈加不得不从玩具和零食堆里找出父亲留下的笔记本,拨上面记载的电话号码订餐。

    正好看见严外婆和白阿姨在进进出出地搬东西,沈加礼貌上前,和两位长辈打招呼。

    好久没看见这孩子,严外婆倒是惦记得很,亲热地拉着他说话,得知他家里没大人照顾,当即把人领回家放在客厅。

    客厅里坐着不苟言笑的白老爷子和病患严静沉,老爷子一看见沈加,眉开眼笑,指着旁边沙发说:“小加,快坐!”

    沈加礼貌地向老爷子问了好,依言坐下。

    严静沉:“……什么情况?”

    “大人不在家,小可怜没饭吃,自己点外卖呢,小小年纪,过得真不容易!”外婆心疼地摸了摸沈加的脑袋,把他交待给严静沉,转身去安置行李。

    老太太和白岚因慈祥好相处,白老爷子和严大小姐的气场则完全不同,沈加不敢同他们说话,正襟危坐,抱着自己的外卖,低头玩脖颈上挂的儿童电话手机。

    严静沉看了他好一会儿,柔声问:“你爸呢?”

    小孩依旧惜字如金:“上班。”

    他似乎早习惯了这种自力更生的生活,否则面对别人的怜悯,如何能做到不卑不亢?

    严静沉没有再问,低下头继续玩手机,下一刻又抬起头,将电视遥控递给他,“电视我们不看的,你要想看动画片,自己换台。”

    沈加怔了下,双手接过遥控器,“谢谢。”

    沈加本以为,按几天前他对严静沉的无礼态度来说,他是不能从这个冷心冷情的“姐姐”这里得到任何善待的,然而对方没有记仇——她和她的家人一样善良大度。

    沈行远从机场回来,进门便唤孩子。

    没人应,他心里一紧,放下登机箱四处找,没找着,连忙给孩子打电话。好在,电话很快就接通了,听见小家伙开心地喊他“爸爸”,悬着的一颗心才落地,嗔怪道:“你人呢?”

    “在白阿姨家。”

    “你跑他们家去干什么?”

    沈加便不吭声了——要是老实承认自己是被严外婆用“好吃的”哄来的,父亲只会更生气。

    转念一想,又觉得他肯定能猜到原因,回去被他凶一顿是免不了了。

    挂断电话,沈加去拿自己的外卖。

    严静沉立即问:“你爸回来了?”

    小孩用力点了下头,又朝两位老人鞠了一躬,“爷爷、奶奶、小严姐姐,我回家了,谢谢你们的照顾。”

    外婆留他,被他坚定拒绝。

    接着门铃响起。

    外婆起身去开门,沈加连忙跑到厨房跟白岚因道别,不等白岚因答应,他已一溜烟跑到老太太身边,似乎有个辈分更高的长辈撑腰,他才有勇气面对父亲的冷脸。

    一见面,果真被沈行远瞪了一眼,不过那眼神里没有愤怒,全是无奈。

    两个大人走了一番客套的过场,严静沉竖起耳朵听着,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白家这一家人,沈行远只跟她生疏。

    他人这么好,对谁都温文有礼,为何偏偏从不给她好脸色?

    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

    沈行远却不认为自己有多好,特别是被人搅乱了生活秩序的这段时间,他似乎总有发不完的脾气,比如此时,他又黑起一张脸,吓得小沈加噤若寒蝉。

    意识到这个情况后,沈行远立即收敛了脾气,柔声问沈加:“你不是讨厌小严姐姐吗,为什么还跑她家去玩?”

    “我喜欢外婆和白阿姨!”小孩儿逻辑清晰,理直气壮。

    “她不是你外婆。”

    “那我可以把她当做奶奶吗?”

    “你没有奶奶。”沈行远脸色倏地阴沉起来,命令道,“以后不准再提奶奶。”

    沈加心中惊惧,嗫嚅着点头,“知道了。”

    齐女士早在沈加出生前故去,小沈加不曾见过自己的亲奶奶,他常常向长辈问起,父亲虽不爱多谈,但绝不像今天这样大发雷霆。

    沈加年幼懵懂,哪里想得明白错在何处,只害怕父亲因此将他抛弃,于是瘪嘴大哭起来,“我错了,爸,我以后再也不去白阿姨家玩了……”

    沈行远顿时泄了气,手忙脚乱地给他擦眼泪,连连认错。

    沈机长这一天,心情照旧跟坐过山车似的高低起伏,迂回转折。

    晚饭后,父子俩一块坐地毯上玩格斗游戏,沈行远思虑再三,还是问了个特别没有父亲威严的问题,他说:“儿子,我们请个保姆行不行?”

    沈加:“?”

    怎么又是这件事?

    小孩儿熟练地摇头,“不要!”

    “请一个吧,我不在家的时候没人看着你,我不放心。”天知道今天他从机场回来没见着孩子的时候,心里有多慌乱。

    沈加沉默。

    和过去每一次商量一样,依旧是无效沟通,沈行远这次不打算再迁就他,“就这么定了啊?”

    “不要!”沈加着急地说,“有人照顾我的话,你更加不管我了!”

    “我什么时候不管你了?”

    沈加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发力操作手柄,以一套快狠准的连招将对手KO击倒。

    父子俩一块打游戏,输赢通常五五分。有来有回是亲子竞技的基本乐趣,所以沈行远深谙放水之道,乐于且善于成为被打败的一方,然而此时看着气鼓鼓的沈加,他仿佛觉得游戏角色发出的招式都落在了自己身上。

    电视屏幕上被击杀的那个形象,是他自己。

    没有人对他完全满意,母亲是这样,曾经的妻子是这样,还未懂事的孩子也是这样……

    可悲,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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