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棋举着油灯,在雁惊烛脸边看了一圈,又扒开叶疏白,看了雁惊烛的掌纹。

    “先天不足,不对,此子命纹不带病又有仙缘。”

    “如今几岁?”

    “十八。”

    “也不对。”观棋掐诀,“十四崭露头角,十八已有所成,如今该是中流砥柱。”

    “姓名?”

    “雁惊烛。”

    “名倒对的上号。”观棋又去细看雁惊烛的眉眼,举灯的手忽然一抖。

    蜡泪滴在绣着松鹤延年的被面上,他错愕地看向站在床尾的历修。

    历修了然,说:“接我的班是吧?”

    观棋压下心慌意乱,顺着历修的话说:“待我再看看。”却不是看雁惊烛,而是径直走到江芝清尸身边上。

    “竟然如此,命里没有,原是胎里害的。夫人命线错乱,是被改过,可断断续续弯弯绕绕,多数还能踩上原点。”

    “那雁惊烛是否能回到正轨?”历修问。

    “事在人为,命不易改,有先天的气护着,还有灵守着。可若有人不计后果又有神通,避重就轻一次次试,一步步算,不说岔道,偏误还是能够上。”观棋咽下后半句“如今便有了。”

    “易辰能算自己的命吗?”叶疏白低着头问语调生冷。

    “能,但无法尽知。”

    “我与你一起去吧。”历修拿了刀就要走。

    “不,易辰布局多年,定会知晓惊烛还活着,惊烛拜托你们了。”

    妖族的路叶疏白走的少,今日似乎格外漫长。月华不及林深处,叶疏白抬袖掩面,足以将人溺毙的无力将他扼住,手中的剑发着颤。

    算来他只比雁惊烛虚长一岁。

    “姬焱呢?”叶疏白推出一个朱红色小瓶,又掏出锦囊。

    “疗伤,什么东西?”姬若银放下茶盏边问边开瓶塞子。

    “凤红丹?”姬若银又去开锦囊,倒出一坨血淋淋的东西。

    “渊渠髓?费了不少气力吧?”姬若银有些嫌弃的把东西收回锦囊,两件属火的东西,定不是给她的。

    渊渠生在极北之地,幼时还算憨态可掬,一身浓密白毛抵御严寒,捕食小鱼小虾。

    越大越丑,又是深海之物,长相属实难以恭维,但战力不容小觑,一旦修出灵,凭借毫不挑食的特性吞吃同类,不难修得人身。

    极北之地地广人稀,修士更少,渊渠妖吃人也方便许多,用万物之灵作补,极易突破瓶颈。

    还因同类相食,往往一片海中只有一只,叶疏白拿来的髓,怕是从蛊王身上剔下来的。

    “我想……”叶疏白抬起头,覆着血丝的眼正被姬若银看到。

    她移开视线,说“:我走不开。”又锤了锤石门叫道:“姬焱,姬焱!你要不要再自愿一次。”

    门轰隆隆开了,姬若银把桌上两样东西丢给他,说:“吃了再走。”

    姬焱脸上罩着与叶疏白相似的霾,二话不说将丹药塞进嘴中一口吞了,倒出一大坨猩红后化成狐妖三两下吃进腹中。

    姬若银有几分心疼,姬焱长在妖界,却比她更像人,从不食生肉,碗碟杯盏要用人间最好的瓷,一应用度够得上奢侈二字。

    狐妖身后一尾虚影柔和摆动,叶疏白见状又扔出一只赤红的狰。

    “够了,过犹不及。”姬若银要他收回去。

    叶疏白摇了摇头神色犹疑,语气却笃定:“我吃。”

    “你吃?!”

    姬若银哑然,本能地伸手阻挡。

    “你当真要吃?”

    叶疏白从不为助长修为猎食妖兽,此番算破戒。

    “如此你能安然渡劫?”姬若银还想再劝。

    “不如此也已然过不去,多谢阿姐。”

    裘就海已许久不曾醉过,昨日他与易辰接连用符潜至丹霞,落脚后易辰即刻起卦,道出雁惊烛已死,叶疏白抱着他的尸身四处寻医。

    旋即丹霞部下邀他入座,起伏丘陵灯火通明歌舞升平。

    尘埃落定,裘就海如释重负,推杯换盏间,易辰与他举杯,笑言难得有闲,不如好好醉一场。

    “大人醒醒,出事了。”美貌婢女跪在塌前,焦急万分。

    “何事如此慌张。”裘就海逼出醉意,迅速起身。

    “有人打过来了,提着把漆黑的剑。”

    “易辰呢?”

    “奴婢不知。”

    丹霞的日出瑰丽,却有荒凉哀意,似寒夜将至前破茧的群蝶。

    裘就海忆起昨夜之酒,哪里还不明白,破妄火里传出哀嚎阵阵,痛苦挣扎的躯体延续着篝火边未尽的歌舞。

    一个照面,裘就海从没见过叶疏白动怒,他那张向来面无表情的脸上双目赤红似蕴着火,牙关紧绷,双唇干枯。

    裘就海掷了剑:“我知道事情始末,只一事相求——让我自刎。”

    “说。”

    “十八年前,易辰观星宿,后为历修卜卦,算出凡间一子区区二十岁便入仙首之眼……”

    易辰心神撼动,她并未全盘托出,瞒下一些事情,只身找到裘就海。

    “你我兢兢业业,从未得历修青眼。”易辰说道。

    “历修这么安排,一定有他的道理。”裘就海宽慰道。

    “是历修有道理还是裘老另有安排?”

    裘就海一惊,掐住她的脖子:“你知道多少?”

    “不多,凤凰……我既孤身寻你,是有别的说法。”易辰勉强出声。

    历修为天地聚灵所化寒梅,要说修为,他是最接近圆满的,但他从未开宗立派,遑论收徒。他掌世间秘境,更知天材地宝所在。每年会开放秘境供仙门弟子试炼探索,名额是不定的。

    玄清有些底蕴却不深厚,后因裘就海得道声名大噪,拜入其门下弟子多数为此而来。

    裘就海曾是玄清天资最好的弟子,为人忠厚,两百余年勤勉不怠,修为逐日胜过当时的掌门余淮。

    余淮惜才,即是严师也像慈父,玄清教中顶尖的丹丸宝地、功法秘籍任裘就海取用。

    后来自认再没东西能交给这个徒弟上书曲淮,将裘就海托付给昔日好友——无化峰峰主单不怒。

    裘就海在玄清一枝独秀,但曲淮乃仙门之首,其中天资与修为在他之上的更是不少。

    单不怒虽收留他,却不能过分偏颇,遑论裘就海非曲淮弟子。

    只在闲时教导一二,丹药尚且能从自己的月俸里给他抽用,曲淮的功法秘籍却是无法给他。

    单不怒只好将自己的功法《不化》交与他,裘就海本本分分地练,即便《不化》与他并不十分契合,却已是他能触及的最好的资源。

    皇天不负苦心人,在曲淮近百年,裘就海悟道,玄清掌门余淮已经故去。

    余淮之女余露青继承掌门之位,掌舵玄清教,并立裘就海之像于教中。

    裘就海最具盛名时是他入历修手下司事的头二十年,无论玄清与曲淮,都为他大肆立像。

    但好景不长,裘就海职责所在要避亲,唯一一次回门是余淮故去百年,正是他司事的第二十年。

    玄清教最热闹也是那一年,仙门凡是有点交情的都早早来了,为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裘就海一如往昔,本本分分地打过招呼,不张扬,不收东西,不打包票。

    当时场面有些难堪,有修士暗讽单不怒养出一只白眼狼,却连一句师尊都未听过。

    还有人替曲淮叫屈,道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余露青安慰他:“他们不过眼红师兄,没讨到好处,显出丑恶本性罢了。”

    话虽那么说,但裘就海回去后玄清弟子少了近九成。见到的修士也不再对他趋之若鹜。

    裘就海不是没有经历过低谷,曾以为自己是首屈一指的修士,修为凌驾掌门之上,后入曲淮,跌落神坛,个中滋味他了然于胸。

    再一次落入此境并不陌生,他知道只要熬过去,只要时间够久,这不算什么。

    两百多年后,属于余露青传信符断了,那是裘就海第二次回门,玄清教已不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

    门庭冷落,弟子寥寥无几,余露青为取一处秘境里的功法消失联近半载,同行的修士大多都已出来。

    音讯却只断了一日,裘就海没再本分,逼上同行修士门前,挟三人寻到秘境之中。

    余露青还留有一口气,花白发下是松弛苍老的容颜,她躺在裘就海怀中笑道:“师兄还这般年轻,我却一副老相,这时日如指间沙,父亲若知你得道,必定无憾了。”

    “师兄,父亲在时常说亏欠于你,送你去曲淮是无奈之举,以你的天资,本能走的更远,功法是他晚年的心病。”

    “师尊于我有大恩。”

    “如今玄清教在我手中凋敝,我无颜去见父亲。如若可以,还望师兄照拂玄清弟子一二,我走后,他们的境地恐怕更加难堪。”

    余露青有些窘迫,这是她第一次求裘就海,昔日联系只在早间问好,说些趣事。

    “我会的,师妹……师妹……”余露青走了。

    裘就海在仙门没有什么人脉,他去找了单不怒。

    “就海,不是我不愿,但曲淮向来择优而取,门中对我早有不满,我只能取得一次考核的机会给玄清弟子。”

    盛时玄清只出了一个裘就海,何况如今的玄清。

    百名弟子只有六人通过考核,六人再走,玄清算是彻彻底底地没落了。

    裘就海再司职时变了相貌,却还是还是那副本本分分的模样。随着旧人逝去,少了絮絮言语,裘就海的心日渐空旷。

    直到玄清最后一位弟子钱明离去,裘就海再无挂碍。

    他去了葬礼,钱明生于渔家,一路走来实属不易,曲淮的考核他排第七。

    即便退回玄清,他也并未放弃,以裘就海为目标夙兴夜寐。

    这次没有奇迹,即便钱明胜过步入曲淮的六人,胜过千万仙门百家修士,他还是没活多久。

    所用丹药良莠不齐,功法都是大门派瞧不上眼的。

    裘就海应了凤凰岂浊,在他身后无人,前路坦荡时。

    他觉得自己虚伪,有人捧他求他时他沉默,现在没人再为他点上一支香火,他却押上无功无过的人生,去谋权势。

    裘就海不恨雁惊烛,他只是恰好挡了路。

    易辰恨,易辰生在名门根骨上乘,无论家中还是师门都对她照顾有加。

    相较于裘就海,她在宗门的日子过的相当顺遂,修炼处处有人提点,丹药有人炼成适于入口的丸剂。

    说是众星捧月也不为过,她也没有辜负所有期望。占星卜卦的日子算不得无趣,凡夫俗子千金求她一卦。

    易辰看不上,命这种东西,若不是自己豁出去改,持之以恒地磨,即便知道也是无法改动的。

    欲望满身的人,只挪动一步如何撼动命运这棵巨树。

    他的言行、偏好、信念……都会推着他走向既定的终点。

    凡夫俗子以为花大钱算一卦就能飞黄腾达了?痴人说梦。

    直到那日天象有异,直指历修之劫,易辰找到历修算了详卦,她捏着算筹胆颤心惊。

    一个叫雁惊烛的人二十岁入道,还是出生于她从来不放在眼里的普通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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