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透过山石间的缝隙泄入她的眼中。

    岑湘怔了怔。

    这一路走来,秦晔的话并不多,间或还夹杂些冷嘲热讽,阴阳怪气的话语,虽然她能感觉到他并非恶意,但在他二度丢下她,欺骗她之后,也难免有些负气。

    也不是没有过挣扎猜疑,只是这一路她言行无状,连个尊称也没有,他却并未计较过半点,关于他那种种神秘的一切,他不提,她便不问,也成了一种奇怪的默契。

    此时竟会因他一句简单的“错不在你”而感到触动。

    他起初并没有带上她的打算,是因为绥城内她的营救愿意与她同行的吗?

    岑湘可不敢再这般自以为是,绥城的那次,即便她不去,将杀手们解决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她以为自己很厉害,一个打五个,后来发现一山更比一山高,即便没有师父师娘,这世间武功高强的大有人在,自己不过井底之蛙。

    不论是何缘故,他同意了她的跟随,过两日便要入蜀,她却因为一时贪玩,被人劫持耽搁在此。

    本以为他们会不管自己的死活的。

    虽然孰胡山寨赶在今日又是被官府追击,又是火烧粮仓的,这一切,过于巧合,她不免也有了几分猜测,可当看到他们二人时,心才将将落了地。

    他不仅来了,半句怨言也没有,这般轻易的安抚了她心中的焦躁。

    岑湘被劫持的十分不巧。

    在此之前,她打听到,那冯胡子发家前曾被媒人说过十一次亲,皆因相貌丑陋被拒绝,最后一个不知怎么惹恼了他,干脆将人杀了,一口气杀了十一个女子后,又扬言要将城中最美的女子都纳为妻妾,叫世人不敢低看。

    等他在江湖上闯出名声,又回到镇上,镇中自然人心惶惶,年轻貌美的姑娘或逃或躲,自然已不剩多少,她便成了这第十一个新娘。

    岑湘从前并未觉得样貌好是一种负累,人生来爱美,长得好看,是该高兴的。

    但自回京后,殷胜的骚扰,睿王的求娶,同学的敌视和谣言,加之这次被绑,确实让她感受到了些困惑。

    长得好看,便该承受这些吗?

    他说,不是她的错,在她执意跟着他们却又拖了后腿以后。

    她正胡思乱想着,一个脑袋越过她的视线。

    是秦晔一剑平齐的切断了前方一土匪的脖颈,那脑袋便被甩飞到了她这儿。

    岑湘看着那喷血的脑袋,拍了拍脸颊,心想:傅岑湘,你究竟在感动什么?这有什么可感动的?

    冷静一想,他的发言虽然难得,但这原本便不是她的错啊,方才一时情绪波动,怎么还越想越偏了,真是不该。

    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岑湘不敢再多想,见秦晔身边除了丁令德,还有一批官兵在,便知此前有官府上山的消息不假,只是这里官差并不多,也不知又是用了什么法子请动的,但有帮手总比没有好,岑湘忙道:“和我一同被绑的还有十个姑娘,她们还在后院等我。”

    她本意是想让人去营救另外十个姑娘,可一抬头才发现,他们身处在一个山洞之中,环境并不宽敞,只有左右两边可以出入,但此时这两头都已经被孰胡山寨的匪徒们围的水泄不通。

    这山寨四通八达的,想不到窝藏了这么多山匪,人太多了,别说救人了,他们一时半会儿恐怕都难以出去,但离洞口最近的几个官兵也许还有机会,秦晔打了个手势,示意那些人先行离开,他们则留在原处负责给几人开路。

    洞中常年坚固的山石在澎湃的剑气下隐隐落下些石灰粉尘,在山匪的惨叫声中,那行官兵眼看便快到洞口,秦晔看准时机,想将岑湘也一并送出去。

    他放火后出粮仓,曾与那冯胡子交过手,眼下孰胡山寨都被下了令,拿他的人头为先,山寨中此时最危险的地方便是在他身边,跟着官兵们也许还能早些下山。

    他眼看人群之中有了空隙,趁岑湘不备一掌拍在她背心,岑湘被身后突如其来的推力顺着往前飘了很远,眼看就要冲破洞口。

    几乎是同一时间,丁令德也敏锐的看到了人群中的缺漏所在,怕被山匪察觉,两百斤的躯体灵活腾挪,先一步将洞口方向的去路堵上了,秦晔一掌拍出,岑湘撞在了丁令德的肚子上。

    还好丁令德肉厚。

    岑湘摸着脑袋,恼怒的看向秦晔:“你打我作甚?”

    秦晔扶额叹息:“丁令德,你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

    丁令德摸了摸弹动的肚皮,倒也不觉得疼,只是疑惑道:“啊?奴才做错了什么?”

    ……

    错过了将人送走的最佳时机,秦晔也无可奈何。

    岑湘眼看那一行官兵出了战圈,又要提剑战斗,这才想起,方才为了给姜姐姐找灵犀草,装了两个布包的草药,先前只让那蒙面的姑娘拿走了一个,还有一个依旧与她的剑裹在一处,便又将那包草药奋力扔出,大声冲着官兵们道:“找到那十个姑娘之后,帮我带给其中一个姓姜的大夫,这药她要拿去救人的。”

    秦晔倏然怔住,而后神色微变。

    岑湘看不透他的情绪,反倒是丁令德先问出了口:“你遇到姜问药了?”

    “嗯,”岑湘有些疑惑的看着他们,简单回答了一句,“姜姐姐为了找灵犀草替人上山出嫁的。”

    她来不及多说,肩上一痛,暗影里又有人飞扑而来,岑湘按剑在手,亮开架势,再无暇分神。

    这山寨的人长期盘踞于此,人多便罢了,又不似绥城之人的临时集结,对此处地形的了解非常人能比,几人都知道不宜久战,好在天黑,他们仅有三人,在一路的围追堵截之下,竟硬生生辟出条路,遁入一隐蔽的山洞之中。

    另一边,那几个官差顺利找到了人,又因为那些匪贼的注意力全在秦晔三人身上,盯梢的人不多,成功的换上山匪的衣服先行逃下了孰胡山。

    但岑湘这里便不同了,他们虽躲进了山洞,但到处都是搜寻他们的人马,且不说秦晔与冯胡子交过手,岑湘还去过他们的珍宝阁,孰胡山寨的人真当她抢了什么宝贝,见她昨日扔去的包袱里都是不起眼的药草,以为她手中还有什么值钱的,一个也不愿放过她,更不听解释。

    天亮后他们还是被发现了,那群找到他们的山匪还放了信号弹。

    冯胡子解决了粮仓的火势,闻讯而来。

    丁令德虽然总是坏事,但关键时刻也知道护主,抗在前头与冯胡子交起手来,他出掌迅速,狠狠扫向那个络腮胡的大汉。

    冯胡子也并非易与,他早先与秦晔交手,便看出这一次来了硬茬,此时面对丁令德刀法更是刚猛,二人交起手来,竟打的不相上下。

    秦晔与那冯胡子的众多手下交手时,竟还有功夫提点丁令德:“他步履不稳,气海有滞,你攻他下腹即可。”

    丁令德听话照做,冯胡子面色铁青,竟真的被他打退了些。

    他好歹也是一寨之主,对危险的感应显然十分敏锐,丁令德再要疾攻,他却猛地往后撤了开去,心道:他娘的这个娘们唧唧的死胖子都这么利害,方才那个出声提醒的只是在粮仓对了几剑就让他吃不消了,可不能再白白挨打。

    他贪生怕死的退至自己那帮子狗腿小弟身后,口中还在不断地放着狠话:“这几人今日勾结官府,放火烧我孰胡粮仓,更伤我兄弟,若被黑风寨的独眼金蟾大哥知道了,也定不会放过你们,兄弟们,给我冲,杀了这群杂碎,我冯胡子重重有赏!”

    那些小弟听了这话,一个个便更为亢奋,奋勇争先起来。

    这些小喽啰倒是比冯胡子更为难缠,他们的数量比之绥城的恐怕还要多上几倍,岑湘累了一天,哪还有力气与他们缠斗,勉力支撑着没有倒下。

    心中叫苦不迭:烦死了,这群人怎么那么多,蝗虫一般!

    连秦晔也感受到了此次的麻烦,当机立断,语声清晰地喝道:“不要恋战,快跑!”

    岑湘几近力竭了,只顾埋头奋力奔逃着,直被追入一处密林,林间枝叶纵横,冷不防被石头拌了一脚,一下子倒在了地上。

    后头追兵已至,她甚至来不及爬起来,好在原本已跑在她前头的秦晔及时回头,朝她伸出了手,岑湘急忙把手搭了上去。

    然而他并没有抱起她,而是借力将她直接扛在了肩上,这一停顿本已极快,然而那群不要命的喽啰们还是追了上来。

    秦晔声音依旧沉定:“抓紧。”

    岑湘下意识双手祖攥住了他那名贵的外衫布料。

    她头刚刚稍微抬起,见周围已站了一圈凶神恶煞的山匪,还未喊出声,人却已转了起来。

    准确说是秦晔扛着她转了起来,岑湘顾不得许多,下意识绷直了腿,一时间她整个人转了两圈,竟似甩开的流星锤一般,当真踢飞了两人。

    丁令德原本正招架着两个杀手,感受到身旁动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便见他家主子似乎也愣了一下,而后发现新的功法一般,整个人如同陀螺飞快转了起来

    他转的几乎看不见影,上前的杀手竟当真被岑湘踢退踢翻许多,丁令德趁势将那些倒下的人结果了。

    这范围,这效果,简直堪比征问问世那一篇的杀伤力了。

    但这招也太……蜿蜒盘旋了。

    他们便这样蜿蜒盘旋地又干翻了一批人马。

    岑湘一手撑在树上,干呕。

    她昨日几乎没吃什么,因此也吐不出什么东西来。

    丁令德毫无眼色,面上带笑道:“你们还挺默契。”

    岑湘连给他翻白眼的力气也没了,只觉头晕。

    秦晔走过来,上下打量她,半晌,他启唇道:“武功高强?”

    “保护我?”

    岑湘:……

    够了!很多了!可以不要再提了!她是说过自己武功高强小女子不才保护他这类的话,但她现在已经很想回去掐死当初的自己了。

    看破不说破,知人言不尽可以吗?

    她一边呕一边无力地回击:“你别太得意,不是你武功厉害,是我本事不行,但我和我师父师娘加起来,也算天下第一。”

    丁令德都震惊了。

    怎么有把自己没本事说得如此理直气壮的人,说了还不忘狐假虎威?那他的功夫加上先祖的武功,岂不也是天下第一?

    秦晔也笑了:“天下武功共一旦,你占八斗,你师父师娘占两斗?”

    “过奖过奖。”

    他俯下身掏出刚从别处找来的水袋递给她,语声轻缓:“没人告诉过你,不要自称是阑山门下吗?”

    岑湘拿着水袋,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相似的话语在耳边响起:花里胡哨,阑山怎么会收你这样的徒弟?

    她如同晒裂的葫芦一般,忽然间开了窍,愕然的望向秦晔,问:“那次在临江仙,是你们?”

    秦晔闭目调息,显然听到了她的问话,却没有回答。

    这便是默认了。

    她不可置信,又道:“当初在鉴城外,也是你们?”

    丁令德眨了眨眼:“是啊。”

    “骗人!”

    “什么?”

    “他们说……”

    “他们说我的征问十二章只练了四章?”秦晔依旧闭目养神,懒懒地问道。

    岑湘忽然不想继续问下去了,是她太傻了,从前居然曾经相信过外头的传言。

    这样一个心机深沉的人……

    但她又凝神想了片刻:“不对,怎么会是你,只有宗师才能听呼吸便感知……”他虽然厉害但也不像已经到了那种境界。

    “你那么大两个包裹放在树后面,瞎子都看见了。”

    岑湘汗颜:大意了。

    这件事太过于震撼,背后的原因和牵扯更是令冬日的孰胡山寨都要回暖,岑湘脑袋一下下磕着崎岖的树干,怎么也想不通。

    过了会儿,她深息一口气,做足了心理建设,磕磕巴巴的说:“那,那我装傻……”

    “嗯看见了。”

    岑湘再度沉默。

    见她沉默,秦晔缓缓睁开双眼,带着茶色的瞳仁如深潭般对上她的视线,不咸不淡道:可以再表演一次吗?

    岑湘没反应过来:“什么?”

    他面无表情:“哥哥,吃枣。”

    住口!

    她与这个姓秦的永远无法和解了,势不两立不共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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