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你真的会去将温酒山庄的人铲除吗?”虽然那些盐商只是提了一句,抓盐贩子与剿匪必然更为重要,但岑湘还是有些不放心,回到行止小院便忍不住问秦晔。

    秦晔瞥了岑湘一眼,这一路上为了掩人耳目,私下里她都是叫他的化名袁野,剩下就是喂和你这两个字,极少用尊称,但之前在官署的那些对话显然让她紧张了。

    他笑了笑,道:“当然,温酒山庄那些江湖人士势力太大,要不是天高皇帝远又行踪不定,朝廷早该收拾他们了,如今不过是顺手做掉些流窜在蜀地的三教九流。”

    岑湘听到他肯定的回答,很快慌乱起来,扬声道:“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山匪数十万,盐贩流窜于地下,江湖人行事高调,温酒山庄的别庄就建在临图,人数寥寥,几乎是个活靶子,我做掉他们最为轻松,也少些盐商与我做对,不是吗?”

    “你你你……”岑湘被他理所当然的语气镇住了,张口结舌了会儿,才又道,“温酒山庄都是好人,那是我师兄的……”

    “嗯?”岑湘说了一半便止住了话语,秦晔听她戛然而止,神情疑惑的看向她。

    岑湘却不知该说什么,她只是突然想起来,要是说温酒山庄的庄主是她的师兄,以秦晔的鸡贼程度,说不定将她也一并抓了。

    见她不说话,秦晔便开始得理不饶人:“江湖人士,黑的白的都有,你怎么确定都是好人?温酒山庄底下的案子各个府衙都不缺,不过是还没威胁到朝廷罢了,如今既和盐务冲突,自然是要缴的。”

    “我……”岑湘又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她纵有伶牙俐齿,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下也无力招架,诚如他所说,阳光之下必有阴影,她也不能保证温酒山庄便都是好人,但是……

    岑湘依旧咬牙坚持道:“总之,不行。”

    秦晔放下手中的茶盏,道:“你若是有法子收齐那八十万的赀选,我倒是可以考虑不动温酒山庄的人。”

    “你强人所难,要有这本事我当王爷得了。”

    他抬眸瞥了眼岑湘:“既如此,便收一收你那慈悲心。己已昏昏还想渡人昭昭?”

    岑湘无端又被他扎了心,但嘴上实在不想承认,正要发作,外间丁令德的声音又传了过来:“王爷,王副使求见。”

    王幼时再次到访,神情较之上回轻松了些许。

    正当众人摸不透他此行的目的时,他却一上来便行了个大礼。

    秦晔脸上没了戏谑调侃的神色,上前将他扶起:“王大人快快请起。”

    王幼时顺势站起身来,道:“下官有眼无珠,误会了殿下,未能将实情托出。”

    此言一出,几人便都明了了,这是来投诚的。

    秦晔顿了片刻,才道:“王大人肯放下陈见坦诚相待,该是晔的福气。”

    王幼时道:“王爷,下官几日前给您的那份卷案按尤长风的吩咐做过手脚,数据有些错漏。”

    秦晔明白他此行必定有重要消息禀告,便将王幼时请了进去,堂屋中,丁令德好奇道:“王大人既已替尤长风做假案,干脆做到底,如今又何必来告知我们。”

    王幼时面上有些惭愧,叹了口气道:“蜀地如今的情况,哪里还容得我们这些中间的官员说出实情啊?”

    秦晔道:“你敢冒死求皇上彻查盐案,已是难得。”

    “算不上什么冒死,这些年我与羡辰递上去彻查盐案的折子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了,但极少有能到御前的,即使有,也总被压着,若不是柳大人出事,恐怕也轮不到我,尤长风防着下官,但也不敢明着对下官做些什么。”

    “那又为何选在今日将实情托出?”

    “实不相瞒,前两年来过几个巡盐使,但都无功而返,他们也如王爷一般对上过这些油滑的盐商,但都在第一招便败下阵来。”

    看来王幼时是见秦晔一来便让那些盐商吃了瘪,便觉得看到了希望。

    王幼时将先前那卷案上的错处一一告知,又犹豫着问道:“王爷准备何时动身懋阳?”

    “自然是越快越好。”

    “那么王爷此去剿匪,打算带多少人?”

    秦晔道:“你今日来这行止别院,见到多少人,我便带多少。”

    王幼时沉默片刻,皱起了眉头:“如此说来,除了这几个丫头小子,外加一个宦臣,王爷便一个多的人也没带了?”

    秦晔点了点头。

    王幼时道:“虽说王爷有圣谕在手,可以随意调度兵士,但你手上总得有些人啊,如今蜀地鱼龙混杂,身后无人做后盾,您何来资本去征剿悍匪啊?”

    见对方一副大不赞同的摸样,秦晔反到更为坦荡起来:“当时朝廷拨给我的三千精兵不过是障眼法,王大人,你既已经打算以诚相待,何故瞻前顾后,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

    我父皇前前后后派了五名朝廷命官前来剿匪查盐,但这山匪反倒越剿越多,盐价更是随之水涨船高,分明是百姓被逼上了绝路,加入了盗匪的行列之中,而这背后显然也是有个位高权重之人在此撑腰,那么无论我带多少兵,如果无法阻止百姓们加入盗匪的行列,恐怕都是杯水车薪。”

    王幼时脸上的神色由最初的震惊转为叹服,起身拱手道:“我从前听闻一些风言风语,对殿下始终存有质疑,如今方知王爷何等通透通透……”

    秦晔抬手打断他:“恭维的话免了,李衡诋毁我的时候,大人多半也与他同仇敌忾着,我也不过才整理出些头绪,至今还没做过什么。”

    王幼时尴尬的笑了笑:“羡辰并未与我说王爷多少不好,只是不希望自己的妹子吃苦罢了。”

    见秦晔并不搭腔,王幼时又道:“既然王爷对蜀中情况如此了解,想必来之前已有成算。”

    “若没有一点准备,我也不敢贸然来此,只是我来此地不久,还有一事不解。”

    “王爷请讲。”

    “我原先怀疑这背后操控之人是尤长风,可以他的身份,无法操控这样大的底盘,以你前几日所言,难道是岭安王秦贤?”

    王幼时刻意释出的一点不易察觉的信息,没想到秦晔接的如此精准,他又一次刷新了对他敏锐程度的认知,四下看了看,而后谨慎地点了点头。

    “如今朝廷一共二十三位藩王,岭安王早年便嫌朝廷拨的俸禄太少,数次请奏朝廷提升俸禄,然而便是前年,整个蜀地粮食六百万石,光下岭安王府就占了一百万,可他尤贪心不足,这些年越发猖狂的在封地上敛财,前几年匪盗成了规模,他便以此为契机,操控盐价。下官和羡辰这些年暗中调查,他怕是另有所图,我和羡辰人微言轻,虽然也试图告知李大学士,但岭安王在朝中势力庞大,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大学士也不敢轻易进言,我们便只能装作不知岭安王所为,只请求朝廷重视蜀地盐务,但这类的折子便如石沉大海,即便来了几位盐官,也大多不了了之。”

    秦晔沉吟片刻,道:“列爵不临民,食禄不治事,只是一些没有统制的悍匪,无法帮他图谋更多,唯有盐务是实打实的能够敛财,且盐政关乎国家大事,他会这样做,倒也合理,你可有他与盗匪盐商勾结的证据?”

    王幼时摇摇头:“我与羡辰见过他的手下与独眼金蟾授受往来,但无实际罪证,岭安王虽贪婪,但为人谨慎,这些罪证应不会轻易让我们找到。”

    秦晔眉心蹙了蹙,思索了一会儿,颔首道:“本王明白。”

    话说至此,见天色已晚,王幼时便又深深行了一礼,起身告退了。

    他与秦晔叙完话后没多久,岑湘便从外头回来了。

    丁令德见她神色怔忪,便上前问道:“小主子,你这是怎么了?谁招惹你了?”

    岑湘有些提不起精神,只是回了一句:“没什么,我回去休息片刻便好。”

    岑湘回了屋子,脑海里都是方才发生的事。

    几个时辰前她见王幼时来访,隐约察觉到他们要说些什么,便自觉的没有参与,想到最近在城中各个药铺与街坊中遍寻姜问药无果,便干脆去了城郊打探消息,只是没有料到城郊所见的情形和城内完全不同。

    来前早知道蜀地因盐务问题民不聊生,磐余城中虽偶见瘿疾,但乍看之下依旧一片歌舞升平,市民安乐之景,她出了城才发现,一切如同秦晔所料,当她发现一个瘿疾之人时,就该料到,这座城底下,早已有无数这样生了瘿病之人,粉饰太平的景象之下,是满目疮痍。

    城外的人应都是流民,他们的衣衫褴褛,灰尘与污垢混杂在他们的皮肤上,憔悴的面容透露出饥饿与疲惫,他们没有家园可言,只能在临时搭建的草棚中过夜。这些草棚几乎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甚至还有雪雨积累在屋中,食物于他们来说更是巨大的难题,镇上倒是有善粥布施,但岑湘去看过那粥,皆是白水,米粒也少的可怜。

    她来时的马车上备有食物,她原本不假思索便要回去拿出食物将它们分发给流民,但最终止住了步伐。

    她曾见过这种场景的,刚到青州的时候,父亲为了体察民情,开始并未道明身份,她见满街焦灼干渴的人们,便小心的递上了自己的水馕,后来那些百姓为了抢夺她的水,反倒将水都洒在了地上,最后还疯狂的扑向家中的马车,想要寻找更多的水。

    后来父母安慰她许久,但这件事给年幼的她留下了很深的阴影,她也明白,生死之前,人们是没办法保持理智与良知的。

    岑湘别无他法,看样子这里也找不到什么线索,她虽揪心,但也只能无可奈何的离去,正当她要踏上马车回城之时,一个垂髫的女孩叫住了她。

    “姐姐,”那女孩手中拿着一把长命锁,“你那里有吃的吗,我拿这个跟你换。”

    那孩子骨节分明的手指如同树枝一般细细长长,瘦弱的脸颊显得原本便不小的眼睛更为突出,她见岑湘不说话,急切的将长命锁往她身上递过来:“求你了姐姐,你穿的这么好看,一定是城里人吧,我娘快要不行了,给口吃的吧。”

    岑湘又一次想起了自己给傅昭买的长命锁,眼下情形,她不得不起恻隐。

    她悄悄找人医治了母女二人,又想办法安顿了她们。

    做完这一切回到府中,岑湘心底依旧放不下。

    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即便救了这对母女,可天下还有千千万万这样的人在。

    “收一收你那慈悲心。”

    秦晔的话犹在耳畔,岑湘坐立难安,卷着头发在灯下沉思起来。

    ……

    几天后,秦晔打点行装,出发前往懋阳剿匪,这一次,他没有将岑湘带上。

    他原先也不曾真的想她跟着去,但没想到是她先开口留在磐余。

    回想当时女孩坚定的眼神和认真的口吻,他忽然有些理解楼少林对他这个师妹的溺爱。

    “我要留在磐余,那八十万两,我想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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