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图的知县在城西为几人安置了一栋小院用来休憩,秦晔受了伤,姜问药又不愿为他医治,几人自然是去了城西的住所,又连夜请了大夫,好在秦晔的伤口处理还算得当,没什么大碍。

    折腾到了大半夜,岑湘实在熬不住,一沾床便睡着了。

    这大半个月的时间,她先是为了那八十万东奔西走,又听闻秦晔与温酒山庄开战,马不停蹄的赶来,却发现是虚惊一场,最后为了提醒秦晔防备暗箭,跌下山崖,拖着秦晔找了许久的路,至此已是累极,一觉睡到了第二天傍晚。

    醒来后打开房门,却见徐子斜拿着柄扫帚在外头扫雪。

    岑湘疑惑问道:“你何时来的?”

    徐子斜扫地不甚专心,将那雪团扫的七零八落,一边回答她:“那日我听王大人说小主子您来这里传消息,我便跟着一块儿赶过来了,今日晌午到的。”

    晌午,岂不是刚来没多久?

    岑湘便又问:“这般勤快,来了便坐下休息,怎么还扫起门前雪了?”

    徐子斜努了努嘴,看着有些委屈:“就是啊,我刚找到王爷,王爷便问我来之前做了什么。”

    “你如何回的?”

    “我在和隔壁街的二牛他们打雪仗啊,可好玩了,主子,他们没一个是我的对手!”

    “你这般说的?”

    “是啊,就是很好玩嘛,主子一点都不懂。”徐子斜嘟囔。

    “我才说完,主子就说,‘既然那么能折腾,以后这院里所有的雪都归你扫了。’”

    岑湘看着面前这个没心没肺的傻子,有些懂了。

    他这是在罚他没有看顾好她。

    但她并不需要人保护,况且看这小子细皮嫩肉的,她也不觉得真遇上事他有那么大能耐兜底,可他毕竟是秦晔的人,他的命令,她也不好干涉。

    不过……

    这小子这般耿直,倒是个套话的好选择。

    她这次与姜姐姐告别时虽然特地询问过下次相见的办法和地点,但她总觉得,不解决姜姐姐对秦晔的敌意,她是不会救治虞青懿的,再怎么说,虞青懿也算是秦晔的祖母。

    于是她便试探道:“子斜弟弟,你认识姜问药姜大夫吗。”

    徐子斜果然干脆的点头:“认识啊,姜大夫是个好人!”

    “那你们王爷是好人吗?”

    “当然是!”

    “既然都是好人,为什么姜大夫这么讨厌你们王爷?”

    “哦,那是因为四年前……”

    徐子斜眼看就要将事情说出来,却又在一瞬间戛然而止。

    他低下头继续扫雪:“主子不让我说。”

    岑湘有些抓狂了,原本她对这段过往也许没有那么执着,可这几个人闭口不谈过去的恩怨,完全激起了她的好奇心。

    四年前……不就是她救下姜姐姐那一年?这件事情与自己有关系吗?

    -

    小院另一边的厢房里,秦晔处置完徐子斜,丁令德便端着一叠书册进来了。

    “主子,这是日前与临图山匪们交战的战报,您先过目。”

    秦晔打开瞥了一眼,道:“果然不止这一处的山匪前来作乱。”

    “那是,八千多人啊,据说这里头还是那个瞎眼癞哈蟆出的人最多,他们是真的想取您性命啊。”

    “他们不是为了我,是为了温酒山庄。”

    他一目十行的将手中的战报看完,又去问丁令德:“温酒山庄那边怎么样了?”

    “那边倒是没多少损失,只是没想到薛双竟是那奸细,昨日芳舵主亲手杀了自己的哥哥,据说回去之后便谢绝见客了。”

    “早便告诉她薛双有异,她终究是心软。”秦晔叹了口气。

    他毕竟受了伤,撑着料理完这些,便又有些困倦了,他刚将书册放在一边,吩咐丁令德下去,便又有人在外头敲门。

    来的正是岑湘。

    她听说秦晔已经醒了,觉得于情于理都该来探望一下。

    秦晔本想将她拒之门外,可岑湘看丁令德刚出去,便知他还没有休息,于是他拒绝的话刚要出口,她已经鬼鬼祟祟的探出了脑袋。

    岑湘见他还未休息,状似悠闲的走了进来

    “殿下,你醒了?”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秦晔沉默着,没有理会岑湘的明知故问。

    岑湘看着秦晔,天色渐晚,他身旁点起了油灯,灯光下,他穿着一身素色的长袍,许是为了养病,那衣服很是宽松,胸口敞了一些,露出里头的锁骨和一点胸口缠绕的布条,这屋子是知府临时给他们找的,屋里地龙烧的不算旺,但在内中待久了,也不算冷,他眼神清明,无声地望着她。

    岑湘笑着打哈哈,问:“殿下,你身体如何了?”

    “托您的福,健在。”秦晔简单的回答。

    “那就好,那就好。”

    岑湘说完这话,屋子里又安静了下来。

    她本就目的不纯,见他也没有搭腔的意思,更是手足无措,心虚的双眼四处乱瞟起来。

    很快她便看见了摊开放在一旁的卷册。

    岑湘的眼睛亮了亮,似是很感兴趣又不好意思直接看,指了指那卷册,礼貌地问:“我能看看吗?”

    秦晔瞥了她一眼:“看吧。”

    岑湘快速浏览了一遍,有些失望,原来这是份战报,上面密密麻麻写的全是伤亡人数,她还以为他再见姜问药,又正在养伤,此时看的书,也许会和那件事有关……

    她低落的想要将卷册放下,目光却在这时集中到一个名字上——龙广济。

    那是独眼金蝉的俗名。

    岑湘脱口问道:“那个独眼金蝉怎么也掺和了这次的围剿?”

    “你知道他?”

    “那当然啦,我都来蜀中这么久了,怎么会匪首都不知道,而且,你知道吗?”岑湘刻意的卖了个关子。

    “什么?”秦晔下意识回应。

    “我听说啊,这个独眼金蝉的右眼,是温酒山庄的二庄主琅延刺瞎的。”

    秦晔扶额……

    他还真当她要说出什么有用的讯息。

    虽然便一早看穿她这副另有所图,她顾左右而言他的样子,必然不是单纯来看望他,但一路走来她的表现竟让他生出了不该有的期待。

    他此刻惫懒,便也纵容她胡言一会儿,只是这许久过去,她依然东拉西扯不入正题。

    “那又如何。”秦晔默然道,“本王乏了,你……”

    话未说完,只听她又道:“所以你看,我就说吧,温酒山庄都是好人,这二庄主,定然是个武功高强古道热肠的侠士。”

    ……

    秦晔承认,他有些爽到了。

    这小姑娘说话还是挺好听的。

    算了,他决定不再与她计较,主动打开天窗说亮话。

    他问:“行了,你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岑湘没想到他这般敏锐,心中一惊,下意识道:“没,没事就不能来看望你了吗?”

    说完又看见对方明显不信的表情,只好实话实说:“好,好吧。

    我是想问,那个……你和姜大夫真的如此水火不容?就没法和解了吗?”

    她说完,想起众人对此事讳莫如深的态度,于是又补充:“我事先说明哦,我尊重每个人的造化和过去,也不是非要你们握手言和,但是太后的病……”

    秦晔眸色微微黯了黯,道:“太后的事我自有办法,你不必为此忧心,姜问药也不可能去医治太后。”

    他打从一开始就在着手联系雉国的医师,从未想过走姜问药的路子,这次相见不过是巧合。

    可岑湘并不这么想,她走之前特地问过姜问药有关苦尽之事,姜姐姐说此毒难解,但她爹姜悬壶曾经治好过一位,医书里也有过关于苦尽的记载,只是她没遇上过,没有十足的把握,若是碰着了,也会尽力一试。

    “怎么可能不忧心,我对姜姐姐有恩,她不会不帮忙的,只要你服个……”

    “看来你一点都不了解你的姜姐姐,”秦晔淡淡道,“四年前,她曾发誓,此生不会为皇室中人医治看诊,她不只是在针对我一个人,你明白吗?”

    窗外有几丝凉风从没有完全闭合的窗棂中吹进来,吹得岑湘一阵哆嗦,她看着秦晔满脸淡然的模样,不解道:“可太后是你的祖母,你就一点都不着急吗?”

    秦晔依旧面不改色:“我在想办法。”

    岑湘逐渐焦躁:“想什么办法?太医都说了只有姜姑娘有办法,太后都卧病这么久了,你怎么还能如此无动于衷事不关己?!”

    秦晔垂眸看她,半晌,吐出三个字:“傅岑湘。”

    “啊?”

    “我是不是对你太好了。”

    “?”这与她所说的有什么关系?

    “你是不是忘了,我是皇族,身上流着的本就是冷漠无情的血液,在皇家,手足相残、兄弟阋墙的事本就常有,明争暗斗更是不计其数,母子、父兄,这些关系在权利地位之下能算得了什么?何况是祖母?更别提她虞青懿是睿王秦悬若的祖母,是太子秦扶光的祖母,却不是我秦晔的祖母,我如今肯想办法,已是顾念血缘。”

    他这一路罕见这样同她讲话,岑湘怔住了。

    她望向他的眼睛,泛着琥珀色的眸子里闪着晦涩难懂的情绪,冷漠凉薄的,嘲讽的,愤怒的……似乎还有……痛楚的?

    那些情绪深沉而又复杂,岑湘难以分辩,又被他的话语震慑,一时间张口结舌。

    她明白今天终归要无功而返了,最后只能干巴巴地吐出一句:“对不起。”

    而后落荒而逃。

    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抱歉。

    秦晔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和摔上后依旧有些余震的门板。

    手中的暖炉已经凉了。

    他放下暖炉,叹了口气。

    好像也是这般寒冷的冬日,下着雪。

    他的生母琅清圜,死了。

    她弥留之际,他还是尽力出门为她去求了皇帝。

    他对自己的生母其实没什么感情,小的时候,母亲的形象是歇斯底里的。

    自他有印象以来,她一直在发疯。

    疯的比较严重的时候,便尝试着,将自己这个无人问津的儿子杀死,但终归没成,她先一步,死在了年幼且命硬的儿子之前。

    死前却回光返照般短暂的清明起来,她看着这个面容稚嫩,哭着给自己喂药的儿子,说了句人话。

    她说:“对不起。”

    为着这三个字,他孤身,冒着纷扬的雪,跪在了太后的宫门前。

    他其实不知道该找谁,可到了眼下的境地,似乎也只能去找他那个没见过几面的父亲——当今的天子。

    这样寒冷的日子里,天子却带着自己的宠妃与最得意的儿子秦悬若,去了太后宫中,一家人共享天伦。

    宫内,烛火灿暖,乐声悠扬,欢声笑语不绝于耳,那是帝王家少见的热闹温情。

    宫外,北风呼啸,带着刺骨的寒意,天光稀薄,勉强照亮秦晔面前被遗忘的角落,他的膝盖贴着冰冷的地板,僵硬的磕头,求这个父亲,去见琅清圜最后一面。

    他心里知道乞求这个父亲也是无用,琅清圜并不爱皇帝,她爱恋的少年早已随着她明媚的青春与边郡时鲜活肆意的人生远去了,秦铳对这个貌美的妃嫔也只有最初的一点惊艳而已,这点惊艳浸在后宫无数个日夜,消逝在琅清圜愈演愈烈的疯魔之中。

    但秦铳已是他们于觉者前的最后一盏烛火,他只是希望有个人,能够去看他母亲一眼,记得这个叫琅清圜的女子曾经来过这世间,让她见见熟悉的人,哪怕是恨的人也好,死前能够多见到一个与她有过交集的人也好,可他等来的,只是宫人们冷漠的训斥。

    蜡烛灯芯摇晃,烛火抖动,那盏灯终是熄了。

    他们说:“晦气。”

    于是那个冬夜里,一个貌美的,脆弱疯癫,而又无足轻重的女人的一生,便就这样结束了。

    虞青懿终归是睿王的祖母,她与睿王母妃殷璇本就沾亲,对于秦悬若更是自小疼爱,但她又是太后,为着祖制,不得不分一些慈爱给太子,于是分给其余皇子的爱便更少了,到了他,更是因为出身与瞳色视他为异类,别说好脸色了,便是连个眼神也吝啬。宫人们都敢对着年幼的他说晦气,身为太后的她,平日里又能是何种态度呢?

    -

    岑湘回了屋子。

    她心情复杂,心乱如麻。

    她本就是冲着姜问药来的,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况,更不知道姜姐姐还曾经发过那样的誓言。

    她确实忘了,进王府以来,她都过得很好,虽然还是更喜欢自己的家,但王妃看着清冷,实际温柔和善,祁王也和传闻中完全不同,他们都待她很好。

    她生了亲近之心,又以己度人,便觉得他和祖母也该是很亲的,可她忘了,他是皇子,皇家争权,同室操戈之事古来便多如牛毛,何况她一个虞家的祖母呢?

    秦晔与她原不是一类人,她这个外人对于虞青懿的死活看的似乎要比他还重。

    一路上都是她强行与他并行。他也许有自己的步调,他说他在想办法,可即便他找到了雉国的大夫,从雉国前来,焉知太后是否还有命在?也他若是铁了心放任虞青懿自生自灭,她又该如何是好?

    岑湘无论如何也理不出头绪,可虽然精神在天马行空胡思乱想,身体仿佛没休息够似的,到了时间,她便又开始困倦起来,囫囵睡去。

    -

    夜色如墨,月光透过窗棂,斑驳地洒在祖母那间古朴而温馨的寝屋中,岑湘轻轻地推开门,生怕惊扰了这份宁静。祖母的房间依旧是从前的模样,每一件物品都承载着往昔的故事,如同在诉说着那些被岁月尘封的记忆。她的目光落在那个古朴的樟木箱子上。

    岑湘缓缓走近,脚步轻慢。记忆中,祖母曾无数次轻抚着那箱子上的每一寸木纹,眼神里满是温柔与怀念,她最珍视的宝贝就在里头,此刻,岑湘仿佛被一种莫名的力量牵引,不由自主地打开了它。

    箱内,放着一套做工精致的磨喝乐,那是祖父送给她的,一整套的磨喝乐,正是一家三口并一亩梁田,一院鸡鸭。

    那东西历经多年,依旧色泽鲜艳,如同初见。每一个陶人都凝聚着匠人的用心,也承载着傅卧雪的期盼。她轻轻抚摸着那质地坚韧的陶土,院子里的青年手持簪花,正往身侧的女主人头上带去,而女主人芳华正好,满头乌发,眉梢皆是幸福,小一些的大概是父亲他低头捧着书册正在研读。

    只是普通而日常的一幕,她的指尖仿佛能感受到祖母曾经的喜悦。

    窗沿处,随意摆置的橘皮颜色已不再是初见时的鲜亮橙黄,它变得风干坚韧,被岁月染上了淡淡的褐色,边缘微微卷起,显得更加沉稳内敛。风吹过,橘皮中缓缓散出的淡淡香气。不同于新鲜橘子的清新与甜美,它更加深沉、悠长,那香气轻轻掠过鼻尖,带来一丝丝难以言喻的宁静与温馨。是极致温柔的诗篇。

    当岑湘再次抬头,却发现祖母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她的身旁,她的面容依旧慈祥而平和,眼神里满是慈爱。她轻轻地抚摸着岑湘的头,仿佛在告诉她,这磨喝乐,是她留给她的最后一份礼物,是她对她最深的爱与祝福。

    但转眼间,祖母的身影又开始变得模糊,就像是被一阵无形的风轻轻吹散。她伸手想要抓住她,却只能触碰到一片虚无。这一刻,岑湘意识到,这只是一个梦。

    梦醒时分,泪水已湿透了枕巾。

    岑湘无声地落着泪。

    天刚蒙蒙亮,她起身洗漱。揽镜梳妆时,望着镜中的自己,她的眼神逐渐坚定。

    她非要查清姜姐姐与秦晔的恩怨,然后让姜姐姐答应为虞青懿诊治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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