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踏进PICU大门，回廊充斥孩童嚎哭，里头传来不留情面的斥骂。
“哪里红肿破溃？白蛋白、球蛋白标注这什么？”
“80血压？血氧？脉搏？你自己都分不清还写给谁看？”
缩成鹌鹑的小医生们各个面面相觑，嗫嚅辩解。
而被围在正中央，身形高挑、鹤立鸡群的男人，却啪地一声，将手上的病历重重拍回桌上。
“甭管以前老林怎么惯得你们，我在的一天我作主！这乱七八糟的，我不签字，拿回去！”
气氛凝重，刚踏进门的闫今越不由心惊胆颤，彷佛回到了规培时，自己病例病程也曾写得一塌糊涂……
好在她总算在今年考过，并顺利聘上七院儿科主治。
就是刚入职没多久，便受托支援儿科重症监护PICU，面对陌生环境，不免有些紧张。
她早在脑内计划过无数遍，要怎么不尴尬又不失礼貌地打招呼。
然而，计划却赶不上变化。
某床仪器突发哔声警报，几位医生护士脸色一变，顾不上手头事，呼啦啦全朝那处奔去。
前台护士认出了她，点了点头打招呼，并未加以阻拦。
闫今越跟着过去时，只听几句关键字，肺炎、雾化云云，便知情形。
而为首的男人抱臂，耳听四面，眼观八方数据，掌控全局，并精准下达指令。
“啧，没好转，血氧还是不行……准备上镇静，气管插管。”
不同于思想成熟的大人，儿童重症监护的孩子们，年纪尚小，身边没有父母陪伴呵护，他们既无法理解，这群白大褂在对自己小小的身体做些什么，又不懂得如何去述说疾苦。
所有无处宣泄的痛苦、恐惧、不安，只本能地表达——放声尖叫痛哭。
“我不要！咳、不要不要……啊！叔叔是魔鬼！大坏蛋！”
以为又要再次经历四只被绑起来的恐怖情景，小男孩呼吸急喘，豆大泪珠滚滚掉落，两条小肉腿乱蹬。
光看表象并看不出，此刻他的血氧已低到危险程度，稍不留意，很可能影响呼吸、心律衰竭，进而破坏身体循环。
遭小男痛骂的魔鬼大坏蛋，仍面无表情地宣判：“两只手绑上，上镇静，快点，还愣着干嘛！”
其余医生护士们连忙动作，男人复又前去一旁检查药剂，准备进行下一步气管插管。
闫今越撇过头，迳自走向前台报到。不管看了多少次，对于孩子们受磨难，她仍是会感到揪心。
偏偏PICU的孩子们，各个病情危重，不容乐观。
三床的危急插管尚未结束，前台又朝医生们喊了声：“裴主任！有个中暑危急的孩子，烧到40多度了！急诊做降温处理，准备送上来！”
裴南允头也没回，稳稳完成手上动作后，沉着回应：“让急诊连血管低温仪器一并调上来！”
着手准备应战的过程中，两人一前一后，回身不慎撞到一起。
闫今越身体一僵，机械般不自然地挥手打招呼：“呃、嗨，裴主任好。”
“妳怎么在这？”咫尺距离，裴南允也是一愣。
“我来报到，提前准备交班。”闫今越悄悄觑了他一眼，有点紧张地捏了捏手指。
可她连手续都没来得及办妥，便立刻投入这场‘控温’生死战中。
几乎所有医生护士，全围在这名重度中暑——热射病患儿的病床旁。
光物理降温仍难挽救，裴南允当机立断，挥退其他医生护士，并亲自操刀血管低温仪器，从患儿腿部开口，外接冰盐水与血液进行热交换。
众人好一阵屏气凝神，紧盯数据，不敢有丝毫松懈。最终，不负众望，成功将患儿体温精确控制下来！
虽仍陷昏迷，但已停止抽搐、惊蹶等不良反应，情况看似渐趋平稳。
闫今越看着报告单上的一项项数字，秀眉却紧拧。
“闫今越。”略带沙哑而不失磁性的嗓音，打断了她的沉思，“六点，该吃饭了。”
闫今越抬头一看，不知不觉间，竟就过了两个多小时。
而某人一如既往，固定在每天的六点整，准时通知吃饭。
但那是在不同科室时，发个消息提醒。如今同在PICU，同事众目睽睽……
闫今越拼命使眼色，但裴南允惯常不和人对上视线，也不知道有没有接收到暗示。
好在他略沉吟后，交代底下医生看好几床情形，便一边松动僵硬的脖颈，朝办公室走去。
闫今越这才舒了口气，她没有跟过去，而是先前往柜台，办理被紧急情况打断的报到手续。
几天前，PICU的林主任携手下几位医生，上京参加跨国学术研讨会，机会难得，顺带讨要资源去了。
可他们儿科向来人力吃紧，尤其重症监护，完全不是随便医生上来就能顶的。
转了一圈，也没人敢扛这弄不好要出人命的责任。
林主任只好找上那位最可靠，刚破格升成人重症监护副高，大名鼎鼎的青年才俊裴南允。
还以为向来不通人情的小友会无情拒绝，出乎意料地，却是轻易一口答应了。
同时调过来帮忙的，还有刚聘进他们院的新人主治闫今越。
于是，为期两周的PICU临时支援正式启程——
闫今越笑咪咪和几位带过的小医生打招呼，顺嘴提醒：“下次比较危急的状况，注意拉上床帘，有些大孩子容易胡思乱想。”她悄悄一指四床默默掉泪的女孩。
经几人七嘴八舌解释，原来是裴南允前几天在急救时，嫌挡道念叨了几句，他们可不敢去挑战裴主任权威……
闫今越想了想，主动揽下这事，好好讲道理，他没理由不听。儿童PICU本就与成人ICU不同，得更加注意孩子心理承受力。
办理好手续后，她大致看了排班，早八晚八，一个班十二小时，一周三天。
累是累了点，就是不知道……裴南允那边怎么样？
到了办公室门口，却听裴南允正和人外放通话，她也不好进去打扰，只好暂待门外。
“哎我就说你肯定没问题！咱院ICU出院率90%往上那可是杠杠的，我到哪都和人吹！”电话那头的林主任，大概是聚餐喝高了，风声猎猎都盖不过他的大嗓门。
裴南允吃饭习惯埋头狼吞虎咽，速战速决，草草回了句：“很吵。”
也不知说的是林主任本人，还是儿科哭闹不休的环境。
“这话说的，能吵的孩子多好啊……”林主任话音一顿，转移话题调笑：“咱儿科漂亮小姑娘可多了啊，你这一把年纪的，正好相处相处，要是……”
裴南允咽下口中食物，直截了当打断：“我结婚了。”
电话那头的林主任沉默三秒后，爆发大吼：“……你说什么？！！！”
裴南允瞥了眼急冲进门，摇头如浪鼓，大大比叉手势的闫今越。
话到嘴边，只好又吞了回去。
“没别的事就……”
“哎，等等，小裴先别卦！正事儿还没说呢！”震惊之余，林主任吞吞吐吐好半晌，才娓娓道出正题。
“隔壁省三院有个小孩儿溺水，情况不太好……他们目前是束手无策了，又听说咱院ICU前阵子救活七十多岁的溺水老人……”
裴南允却捕捉重点，一连串反问：“溺水多长时间？情况多不好？别说套话，就问你上ECMO没有？上了就想都别想！”
面对比自己年长两轮的林主任，却连请求都没让人说出口，便毫不客气地堵了回去。
在一旁默默打开自己盒饭的闫今越，却在听见‘溺水’二字之际，止不住面色煞白，脑袋一阵嗡鸣，手上筷子应声落地。
引得裴南允瞟了她一眼。
“这、这三院也是无奈啊。”林主任还在苦心婆心地请托：“你救活那老人和小孩儿长辈同村，一直嚷嚷人七十多岁都能救活，凭啥他孙子就……你就行行好，也算给家属最后的希望？”
裴南允怎会听不出弦外之音，估计小孩儿家里有点背景，向三院施压，顶着再大风险，也要想方设法送孩子过来。
“希望个屁！我他妈又不是神仙！”饶是他再如何冷静，也不由爆粗口，“路途颠簸，全身抗凝状态下，弄不好要颅内出血，ECMO支管脱落直接就死半道了，谁敢去接？”
“家属愿意签免责……”林主任也知此事为难，自己说不下去，沉默良久，沉沉叹了口气，答道：“唉，我去给三院那头拒了……”
然而，电话这头，裴南允的手臂却蓦地被闫今越大力攥紧，在他眼前举起一张空白纸，上头大大写着二字：“我、去！”
她头脑一热，更是冲动地就要对林主任答允下来。
裴南允连忙抬起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同时草草摁断通话。他沈下脸，正要如教训手下小医生那般，对其训斥一番。
抬眼看清闫今越此时的状态，却愣怔难言，连捂在她脸上的手，都忘了拿下来。
裴南允此人，对于识读他人脸色的能力几乎是零，而残余的那一丁点，许是全点在了闫今越身上。
他才能看出，闫今越似乎陷入了某种崩溃的情境，眼球震颤、双目通红，甚至连抵在掌心处的双唇都不自觉在发抖。
就同那日，她来到ICU门口寻裴南允，请求他一同去民政局领证时，神色相差无几。
而裴南允的回答，依旧和那日一般无二。
“闫今越，不要怕，妳慢慢说。”
坚定似给予了无尽勇气。
“哪里红肿破溃？白蛋白、球蛋白标注这什么？”
“80血压？血氧？脉搏？你自己都分不清还写给谁看？”
缩成鹌鹑的小医生们各个面面相觑，嗫嚅辩解。
而被围在正中央，身形高挑、鹤立鸡群的男人，却啪地一声，将手上的病历重重拍回桌上。
“甭管以前老林怎么惯得你们，我在的一天我作主！这乱七八糟的，我不签字，拿回去！”
气氛凝重，刚踏进门的闫今越不由心惊胆颤，彷佛回到了规培时，自己病例病程也曾写得一塌糊涂……
好在她总算在今年考过，并顺利聘上七院儿科主治。
就是刚入职没多久，便受托支援儿科重症监护PICU，面对陌生环境，不免有些紧张。
她早在脑内计划过无数遍，要怎么不尴尬又不失礼貌地打招呼。
然而，计划却赶不上变化。
某床仪器突发哔声警报，几位医生护士脸色一变，顾不上手头事，呼啦啦全朝那处奔去。
前台护士认出了她，点了点头打招呼，并未加以阻拦。
闫今越跟着过去时，只听几句关键字，肺炎、雾化云云，便知情形。
而为首的男人抱臂，耳听四面，眼观八方数据，掌控全局，并精准下达指令。
“啧，没好转，血氧还是不行……准备上镇静，气管插管。”
不同于思想成熟的大人，儿童重症监护的孩子们，年纪尚小，身边没有父母陪伴呵护，他们既无法理解，这群白大褂在对自己小小的身体做些什么，又不懂得如何去述说疾苦。
所有无处宣泄的痛苦、恐惧、不安，只本能地表达——放声尖叫痛哭。
“我不要！咳、不要不要……啊！叔叔是魔鬼！大坏蛋！”
以为又要再次经历四只被绑起来的恐怖情景，小男孩呼吸急喘，豆大泪珠滚滚掉落，两条小肉腿乱蹬。
光看表象并看不出，此刻他的血氧已低到危险程度，稍不留意，很可能影响呼吸、心律衰竭，进而破坏身体循环。
遭小男痛骂的魔鬼大坏蛋，仍面无表情地宣判：“两只手绑上，上镇静，快点，还愣着干嘛！”
其余医生护士们连忙动作，男人复又前去一旁检查药剂，准备进行下一步气管插管。
闫今越撇过头，迳自走向前台报到。不管看了多少次，对于孩子们受磨难，她仍是会感到揪心。
偏偏PICU的孩子们，各个病情危重，不容乐观。
三床的危急插管尚未结束，前台又朝医生们喊了声：“裴主任！有个中暑危急的孩子，烧到40多度了！急诊做降温处理，准备送上来！”
裴南允头也没回，稳稳完成手上动作后，沉着回应：“让急诊连血管低温仪器一并调上来！”
着手准备应战的过程中，两人一前一后，回身不慎撞到一起。
闫今越身体一僵，机械般不自然地挥手打招呼：“呃、嗨，裴主任好。”
“妳怎么在这？”咫尺距离，裴南允也是一愣。
“我来报到，提前准备交班。”闫今越悄悄觑了他一眼，有点紧张地捏了捏手指。
可她连手续都没来得及办妥，便立刻投入这场‘控温’生死战中。
几乎所有医生护士，全围在这名重度中暑——热射病患儿的病床旁。
光物理降温仍难挽救，裴南允当机立断，挥退其他医生护士，并亲自操刀血管低温仪器，从患儿腿部开口，外接冰盐水与血液进行热交换。
众人好一阵屏气凝神，紧盯数据，不敢有丝毫松懈。最终，不负众望，成功将患儿体温精确控制下来！
虽仍陷昏迷，但已停止抽搐、惊蹶等不良反应，情况看似渐趋平稳。
闫今越看着报告单上的一项项数字，秀眉却紧拧。
“闫今越。”略带沙哑而不失磁性的嗓音，打断了她的沉思，“六点，该吃饭了。”
闫今越抬头一看，不知不觉间，竟就过了两个多小时。
而某人一如既往，固定在每天的六点整，准时通知吃饭。
但那是在不同科室时，发个消息提醒。如今同在PICU，同事众目睽睽……
闫今越拼命使眼色，但裴南允惯常不和人对上视线，也不知道有没有接收到暗示。
好在他略沉吟后，交代底下医生看好几床情形，便一边松动僵硬的脖颈，朝办公室走去。
闫今越这才舒了口气，她没有跟过去，而是先前往柜台，办理被紧急情况打断的报到手续。
几天前，PICU的林主任携手下几位医生，上京参加跨国学术研讨会，机会难得，顺带讨要资源去了。
可他们儿科向来人力吃紧，尤其重症监护，完全不是随便医生上来就能顶的。
转了一圈，也没人敢扛这弄不好要出人命的责任。
林主任只好找上那位最可靠，刚破格升成人重症监护副高，大名鼎鼎的青年才俊裴南允。
还以为向来不通人情的小友会无情拒绝，出乎意料地，却是轻易一口答应了。
同时调过来帮忙的，还有刚聘进他们院的新人主治闫今越。
于是，为期两周的PICU临时支援正式启程——
闫今越笑咪咪和几位带过的小医生打招呼，顺嘴提醒：“下次比较危急的状况，注意拉上床帘，有些大孩子容易胡思乱想。”她悄悄一指四床默默掉泪的女孩。
经几人七嘴八舌解释，原来是裴南允前几天在急救时，嫌挡道念叨了几句，他们可不敢去挑战裴主任权威……
闫今越想了想，主动揽下这事，好好讲道理，他没理由不听。儿童PICU本就与成人ICU不同，得更加注意孩子心理承受力。
办理好手续后，她大致看了排班，早八晚八，一个班十二小时，一周三天。
累是累了点，就是不知道……裴南允那边怎么样？
到了办公室门口，却听裴南允正和人外放通话，她也不好进去打扰，只好暂待门外。
“哎我就说你肯定没问题！咱院ICU出院率90%往上那可是杠杠的，我到哪都和人吹！”电话那头的林主任，大概是聚餐喝高了，风声猎猎都盖不过他的大嗓门。
裴南允吃饭习惯埋头狼吞虎咽，速战速决，草草回了句：“很吵。”
也不知说的是林主任本人，还是儿科哭闹不休的环境。
“这话说的，能吵的孩子多好啊……”林主任话音一顿，转移话题调笑：“咱儿科漂亮小姑娘可多了啊，你这一把年纪的，正好相处相处，要是……”
裴南允咽下口中食物，直截了当打断：“我结婚了。”
电话那头的林主任沉默三秒后，爆发大吼：“……你说什么？！！！”
裴南允瞥了眼急冲进门，摇头如浪鼓，大大比叉手势的闫今越。
话到嘴边，只好又吞了回去。
“没别的事就……”
“哎，等等，小裴先别卦！正事儿还没说呢！”震惊之余，林主任吞吞吐吐好半晌，才娓娓道出正题。
“隔壁省三院有个小孩儿溺水，情况不太好……他们目前是束手无策了，又听说咱院ICU前阵子救活七十多岁的溺水老人……”
裴南允却捕捉重点，一连串反问：“溺水多长时间？情况多不好？别说套话，就问你上ECMO没有？上了就想都别想！”
面对比自己年长两轮的林主任，却连请求都没让人说出口，便毫不客气地堵了回去。
在一旁默默打开自己盒饭的闫今越，却在听见‘溺水’二字之际，止不住面色煞白，脑袋一阵嗡鸣，手上筷子应声落地。
引得裴南允瞟了她一眼。
“这、这三院也是无奈啊。”林主任还在苦心婆心地请托：“你救活那老人和小孩儿长辈同村，一直嚷嚷人七十多岁都能救活，凭啥他孙子就……你就行行好，也算给家属最后的希望？”
裴南允怎会听不出弦外之音，估计小孩儿家里有点背景，向三院施压，顶着再大风险，也要想方设法送孩子过来。
“希望个屁！我他妈又不是神仙！”饶是他再如何冷静，也不由爆粗口，“路途颠簸，全身抗凝状态下，弄不好要颅内出血，ECMO支管脱落直接就死半道了，谁敢去接？”
“家属愿意签免责……”林主任也知此事为难，自己说不下去，沉默良久，沉沉叹了口气，答道：“唉，我去给三院那头拒了……”
然而，电话这头，裴南允的手臂却蓦地被闫今越大力攥紧，在他眼前举起一张空白纸，上头大大写着二字：“我、去！”
她头脑一热，更是冲动地就要对林主任答允下来。
裴南允连忙抬起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同时草草摁断通话。他沈下脸，正要如教训手下小医生那般，对其训斥一番。
抬眼看清闫今越此时的状态，却愣怔难言，连捂在她脸上的手，都忘了拿下来。
裴南允此人，对于识读他人脸色的能力几乎是零，而残余的那一丁点，许是全点在了闫今越身上。
他才能看出，闫今越似乎陷入了某种崩溃的情境，眼球震颤、双目通红，甚至连抵在掌心处的双唇都不自觉在发抖。
就同那日，她来到ICU门口寻裴南允，请求他一同去民政局领证时，神色相差无几。
而裴南允的回答，依旧和那日一般无二。
“闫今越，不要怕，妳慢慢说。”
坚定似给予了无尽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