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通话嘈杂,偌大的办公室内,仅余沉默的二人。

    闫今越将覆在她唇上的大掌拉下,双手反握,垂首低喃,极尽一副恳求的姿态。

    “小时候,我贪玩,和哥哥一起去了溪边……”

    两滴清泪,直直砸落裴南允掌心,莫名灼痛,他不禁蜷了下手指。

    “哥他、他为了救我……”闫今越没再继续说下去,未尽之言却已明了。

    闫今越知道,自己现在并不冷静,说出的话颠三倒四,做出的决定,更会被认为是冲动之举。

    但要说服向来果决的裴南允,自掘伤疤,或许,还能博取那一丁点同情。

    无奈理智终究战胜了感性。裴南允挣开她的手,泪水陷入掌心,化为乌有。

    他强硬地摁住闫今越的脑袋,逼迫她抬头,直视那双乌润润的大眼。

    “我还是那句话,我是医生,不是神仙。那小孩就算转过来,该感染还感染,心肺衰竭同样过不去。”

    “可是、可你当时用……‘俯卧位通气’……”闫今越嗫嚅道。

    裴南允挑了挑眉,那位七旬老者面部朝下溺水将近十分钟,还能成功救活,在当时,确实激励了院内上下。

    这都传到隔壁省三院去了,她会知道也不奇怪。

    “那也不是我发明的……“他叹了口气,同时将意见传达林主任,”我把治疗方案、操作记录发给三院,让他们就地治疗,没必要非得冒险转院。”

    双方干脆直接对接,没想到,三院那头却百般推托,不愿扛责,表示以他们的能力不足以操作。

    裴南允压根没管对方什么身份,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痛骂。

    然而,一转头,又对上闫今越那双波光粼粼的哀悯黑眸,唯恐她又要掉眼泪,两方夹击下,他没忍住烦躁,爆了句粗口。

    终未能达成结论,可孩子在三院,生命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和死神赛跑。

    “让我去吧……求求你,裴南允,我不想就这样放弃……”

    闫今越将额头抵在裴南允的肩膀上,不想掉眼泪的脆弱神情再被看见,白大褂瞬间洇湿了一片。

    实则,那小孩溺水地,正是哥哥当年所溺亡的溪流,她此生心结所在。

    不知道就算了,可事情就在眼前发生,要是什么都不做、不尝试,不就如二十年前,眼睁睁看着脑死亡的哥哥,生命一点一滴在流逝,而她却无能为力吗?

    那她熬到今日,成为儿科医生,又是为了什么?即将到来的忌日,她还有何颜面去祭拜哥哥?

    “妳非要去接?尽管转过来我也不一定能救。”见她神色坚定,裴南允抹了把脸,沈声道:“路途中,随时可能发生任何意外,妳确定不会受情绪影响,能够临危不乱反应?”

    “我是七院儿科主治,我能做到!”闫今越抹干眼泪,抽了抽鼻子,毫不犹豫地点头。

    裴南允拿出手机点了几下后,将屏幕转向她,“订九点的车票,等张姐过来交班,妳们俩一起过去。”

    张姐是PICU资历最深的护士之一,性格沉着冷静,很能扛事,这么多年来,大大小小的危急情况也见多了,有她跟着最为稳妥。

    “我跟三院那边对接了解情况。妳赶紧把饭吃完,回去干活。”

    裴南允效率极高,一通接着一通电话联系,还能不顾此失彼,埋头将饭吃得一粒不剩。

    一应事务交办妥当后,见他吃得香,闫大厨没忍住顺嘴问了句:“好吃吗?”

    裴南允毫不客气地点评:“没了葱姜蒜,还不错。”

    闫今越想起当初原封不动退回来的便当,这可是为裴南允特制,‘没有灵魂’的菜肴。

    她犹豫半晌,还是提了句:“那个,等我们回各自科室前,再告诉他们吧,免得尴尬……这段时间,就先避避嫌?”

    裴南允耸了耸肩,对这事不甚在意。

    没办法,同在一个科室,若面对同事询问:如何相识?交往多久?何时结婚的?

    闫今越实在难以启齿。

    她和裴南允三个月前相亲认识,没有交往,闪婚刚满一个月。

    儿科本就繁忙,那阵子,除了应付闫母本人催婚,还加上那些透过她而不请自来、纠缠不休的相亲对象。

    闫今越不堪其扰,碰上主任兴冲冲介绍相亲,她脑子一热,便答应了下来。

    初印象,闫今越至今都还鲜明深刻。

    男人身姿颀长挺拔,完美驾驭那身剪裁合体的西装,英气俊朗的五官,与精心打理一丝不苟的发型。

    行走间,自带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场。

    走近后,他轻敲桌面,弯腰低声询问:“闫今越?”声音还很是磁性好听。

    闫今越承认,她的确以貌取人,第一眼猜测,这人是整型外科门面。

    她也不客套,第一句话就开门见山:“我们儿科很忙,没什么时间谈恋爱。”

    岂料,对方闻言挑了挑眉,薄唇微抿,勾勒出一抹莫名的傲然浅笑。

    “能忙得过我们ICU?”话语间,还带了几分攀比赢了的优越感。

    闫今越:……反正目标一致就行。

    面对闫母紧迫逼人,愈发魔怔地催婚,甚至杀到医院打听是否确有此人。闫今越得知后,简直头皮发麻……不能再拖下去了。

    终于,在一个裴南允刚值完夜班,蓬头垢面、满脸疲态的早晨,应闫今越请求,两人一同前去民政局领了证。

    现在想来,领证那日的裴南允,和此时形象差不多。

    一头扒拉得乱糟糟的头发,值了长时间的班,胡子拉碴,脸侧还印着深深的口罩痕。

    可比起精心打扮西装革履的第一面,闫今越却觉得,此时的裴南允,更好看,也更迷人。

    这可是挽救一条条小生命后的英勇形象。

    “盯着我干嘛?快吃,还有两个小时,一会儿先带妳巡床。”

    “哦。”

    闫今越乖乖坐到他身边,吃着属于自己那份饭盒,边认真听裴南允解说几床病人概况,以及转运途中的注意要点。

    裴南允话到一半,却突然打住,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朝她伸来。

    闫今越不明所以,瞪大双眼,下意识屏住呼吸,在指尖碰上她的嘴角时,心跳不由自主漏了几拍。

    裴南允却捻捻指尖,端详半晌,抽纸擦了擦手,皱眉问:“……这是蒜?”

    旖旎氛围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葱姜蒜我特爱吃,怎么了?”闫今越皮笑肉不笑,语气还冲了点。

    饭是她做的,爱咋咋滴,管天管地还管到大厨头上来了不成!

    “妳不觉得……有味?”裴南允倒没说什么,只略表诧异与嫌弃。

    闫今越面无表情,甚至想冲他打个嗝试试。

    两人难得坐下来吃顿饭的时光,也没能持续多久,护士急匆匆前来通知,中暑热射病的小朋友家长赶来了!

    主心骨裴南允头也不回大步往外走,喊走廊尽头的家长,一同前去谈话室。

    闫今越不放心,盖上饭盒,亦步亦趋地跟了过去。

    裴南允一惯不深入解释病情前因后果,而是直入重点,说当前结论:“小孩目前多脏器功能衰竭,病情危重,预后脑部可能有损伤,做好心理准备。”

    对家长而言,简直晴天霹雳,崩溃地不断念叨着:“好端端打个球,只是天热中暑,怎么就昏倒进ICU了啊……”

    外头正值三伏天,孩子们放暑假,是最无忧无虑的假期,却也是儿童意外最频发的时期。

    不论是水边玩耍溺水,还是烈阳下运动过量,未注意补充水分……

    闫今越更擅与家长沟通,主动接过话头,委婉补充:“小孩属于重度中暑,热射病,送过来时体温都高到40多度了!经过抢救温度已经稳定,但情况还很危急,目前呼吸机、透析治疗都做了,我们也希望他能挺过去,各项指标逐步好转……”

    夫妻俩闻言声泪具下,霎时从椅子上跪下来,扑到两人脚边,恳求救救他们儿子。

    妈妈情绪激动无法自抑,放声嚎哭,伏地磕头。

    闫今越还从未遇过这样的场面,跟几位小医生七手八脚地阻拦,呼喊裴南允,希望他能帮把手。

    站在一旁的裴南允却不为所动,目光都没停留在夫妻二人身上,只频频投向门外。

    他倏然几个大跨步绕开,迳自走向门口,接过小医生急奔送来的关键报告单。

    一瞧上头数据,他脸色巨变,顾不上谈话室内的混乱场面,只丢下一句:“人快死了,回去救人!”裴南允便领着几人,大步流星奔回PICU。

    这句轻飘飘的话语,却彻底点燃家长内心万般惊恐,小孩妈妈当即尖唳一声,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爸爸虽同样惊惶,更多的,却是失去理智、无处宣泄的怨天尤人。

    “你们这几个年轻的,没能力治好我儿子!去,找最好的医生过来!”小孩父亲越说越激动,把气全撒在医生头上,越发失控地怒吼:“不然我就去投诉你们!他刚刚那什么态度?啊!”

    闫今越招了招手,喊小医生过来处理小孩妈妈突发晕厥,给她吊瓶水也好。

    “先生,请您冷静点!我们肯定尽全力抢救你的孩子!”想起刚才的话,心里难免不舒服,临走前,她回了句:“裴主任,就是我们这里最好的医生!”

    PICU里,裴南允神色严峻地对医生护士们耳提面命:“抽痰、移动时,务必放轻动作,他目前凝血功能很差,口腔黏膜、消化道都有持续出血迹象……”

    话说一半,前台护士却陡然打断了他的话。

    裴南允挪步接过话筒不到三秒,薄唇抿成直线,一句话都没说,便大力砸挂了电话。

    不似其他医生畏惧低气压纷纷闪避,闫今越在查看病例后,更主动凑近裴南允身边,讨论病情。

    “先做抗凝?目前有DIC(弥散性血管内凝血)征兆,有血栓风险。”

    “血小板不到五千,现在已经有明显出血……你看小孩皮肤,啧,再给抗凝,一旦脑出血就没救了。”

    没有人能肯定患儿下一秒会出现什么变化,而不论血栓抑或出血,都是高度风险。

    救治又该如何进行下一步?这是一场矛盾的博弈,更需要一位冷静的决策者,精准判断,作出决定。

    “先不抗凝,熬吧,至少熬过这一波乱出血再说!”最终,由裴南允拍板定案。

    同时,前台护士又连声喊裴主任,他眉头紧皱,却充耳不闻。

    闫今越不解,替他接过电话。

    ……小孩家长真投诉到医务处去了。

    “……不是,裴主任态度没有问题,他当时着急小孩情况……是,我知道家长那边投诉……好,我再去跟那边好好说。”

    一通解释后,饶是好脾气的闫今越也不免揉了揉眉心。

    一回身,却对上彻底黑了脸的裴南允,走过她身边时,冷冷怼了句:“妳很闲?有那功夫,还不如去巡床。”

    闫今越一时哑然,PICU患儿众多,眼前可以说是乱成一锅粥了,都急需裴南允去处理。

    而知晓他不善应对那些杂事,好心替他处理,却没落得一句好,还要被阴阳怪气。

    闫今越的心情瞬间跌落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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