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把她取名为葛生,以寄托对父亲的思念。

    葛生坐在前往静山的上行列车上,对面坐着母亲与外婆。

    外婆拨了一个橘子放到葛生面前,看了眼窗外说:“过了隧道就没有信号了。”

    葛生“嗯”了一声,拿起橘子一瓣一瓣往嘴里塞。列车驶入黑洞洞的隧道,她低头细细咀嚼,还剩最后一瓣的时候,车厢里再次亮了起来,她抬头看向母亲,母亲还是那样呆坐着,双眼无神。葛生看向窗外,把最后一瓣橘子也放进嘴里。

    隧道的这一侧和另一侧好像完全是两个世界,原本长满杂草的荒地在这里变成了绿树成荫的丘陵。列车沿着丘陵前行,葛生的视线与前行的方向相反,她看不清前方,却深刻地认识到过去的生活已正式离自己远去。

    静山是这趟列车的终点站,葛生提着自己和母亲的行李,等外婆和母亲都下了列车,才最后出去。被绿荫环绕的简陋露天站台上除了他们,还有一群看上去像是游客的年轻人,他们举着手机围在一起,兴奋地交头接耳。

    一个说:“真的没有诶!太神奇了!”

    另一个说:“我骗你干嘛。”

    一共只有五个车位的停车场里,外婆的黑色旧皮卡压线停在离站台最近的残疾人车位,卡车的挡风玻璃上被贴了一张黄色罚单,外婆拿起来揉成一团扔到身后。葛生经过时将纸团捡起来放进口袋,接着若无其事地将行李递给站在车尾的外婆。外婆接过行李丢进货箱,打开副驾驶和后座门。

    葛生等母亲坐上后座,自己才爬上副驾驶位,皮卡很高,她拉着扶手脚上使劲用力才蹬上去,另一边外婆已经利索地扣上了安全带。车子掉头时,葛生看到那几个年轻游客在站台来回走动张望,她想他们可能没料到这里竟然没有出租车。

    她问外婆:“这里有公交车吗?”

    外婆斜她一眼道:“静山好歹也通了列车和高速的。”

    葛生脸一红,于是闭嘴。

    沿着山路行驶了一段时间后,卡车开始下行,不久,一片被丘陵环绕的平原出现在山路尽头,一条东西向的河流将平原一分为二,两岸遍布着远看像积木般的低矮建筑,葛生不由惊叹一声:“好漂亮!”

    之前一路沉默的母亲忽然张口:“等你呆久了就知道。”

    外婆从后视镜里望了母亲一眼,却没说什么。葛生轻咬下唇,觉得自己今天还是少说话为妙。

    卡车驶入平原,在近处看,这里与其他的二三线小城没什么区别,大型的连锁商店和餐厅开得到处都是,汽车和电动车把沿岸的主干道与桥梁堵得水泄不通,葛生刚生出的一点喜悦被这世俗的一幕瞬间驱散了。

    卡车在一栋三层的公寓楼前停下,外婆熄火打开车门,见葛生愣着不动,便催促她下车。葛生不知道到为什么自己想象外婆家时,脑海里出现的总是老旧的山间别墅,这才一时没反应过来她们已经到了。她跳下车,接过外婆递来的行李,听到也已经下了车的母亲问:“这是什么东西?”

    葛生不知道母亲在指什么,却听外婆神色平静地回答:“你爸爸死了以后我就改成公寓了。”

    大概不用问也知道为什么要改成公寓,母亲没再说什么。她似乎已经接受了现实,脸色比在列车上时好多了,她过来拿走葛生手里的行李,问外婆:“哪一间?”

    外婆边走边从深色的牛仔裤袋里掏出一串钥匙,说:“跟我来吧。”

    公寓的楼梯设在左侧,三人上到三楼,通过开放式的走道来到最右边的一扇门前,外婆打开门让母亲和葛生先进去。这是一间两室一厅一卫的60平米左右的小型公寓,墙面刷着白漆,里面的家具已经摆齐,除了一张墨绿色的天鹅绒双人沙发看着有些突兀,其他家具都以原木色为主,虽然有些老旧,却很干净整洁。葛生心里有些喜欢,却听外婆冷不丁来了一句:“冯老头上个月刚走,不然我也没地方给你们住。”

    葛生愣住,不确定外婆说的“刚走”是不是她想的意思,但忍住没问。母亲却替她问了出来:“他死在这里?”

    外婆毫不避讳:“这里每间房都死过人,本来就是老年公寓。”

    葛生这才注意到墙上四处可见的扶手,她问外婆:“三楼不会太高吗?”

    外婆回答道:“他们很少出门,护工几乎每天都会过来,我负责他们的三餐,还有给他们购置日常用品。”顿了顿继续道,“所以我平时也是很忙的,这里剩下的你们就自己看着办吧。哦还有,这里隔音不是很好,你们注意一些。”

    说着把钥匙交给葛生后就出去了。

    葛生对外婆的冷淡有些失望,却也无法,她把钥匙放到门口的鞋柜上,问母亲:“我们要换鞋吗?”

    温小戎看了眼还算干净的浅色木地板,答非所问:“我们先去趟超市吧,这里有味道。”

    公寓楼离刚才经过的河岸两旁的商店街不远,但因为没法用手机导航,所以走过去也费了一番功夫,两人到的时候已近黄昏,既然外婆看样子不会给她们准备晚饭,两人便找了家面馆随意吃了点,然后去超市买了一堆清洁和日用品,等提着几个袋子回到公寓,天已全黑。隔壁的老太太听到她们动静,开门来看,老太太头发花白还能走路,但躬着背很吃力的样子,她没带假牙说话含糊,葛生没听清她说什么,还想问一问,却被母亲用力推进屋里,她听到母亲说:“何老师别来无恙。”接着就进屋把门关上了。

    葛生只觉得母亲到了静山以后竟和外婆变得有些像,但她也只是在心里嘀咕。

    母女俩卫生搞到一半的时候,沙发边桌上的电话响了,葛生接起电话,里面传来外婆的声音:“楼下的人说你们吵,安静一些,老人家都已经睡了。”

    葛生一看墙上的时钟,才八点,虽无语,却依旧乖巧地答应了。她和母亲说后,母亲抱怨了几句,坚持把地拖完后才收拾休息。

    第二天早上,葛生被“叮铃铃”的响声吵醒,她误以为是火警,吓得从床上一跃而起,等反应过来才意识到是电话,便赤脚跑了去客厅接听,心里希望母亲能再睡一会儿。电话里传来外婆的声音:“你到我房间来一下,101室。”

    葛生刷牙洗脸换过衣服后下楼,101室的门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印着“管理室”三个字,葛生按下门铃,里面传来外婆走路的声音,看样子隔音确实不好。外婆打开门,并不请她进来,而是从身侧的柜子上端起两个餐盘递给她,上面各放着一碗清粥,一个花卷,一盘炒蛋,以及餐具。葛生刚要说谢谢,就听外婆道:“这两盘你去拿给三楼的两家,每家一份,好了你再下来。”

    葛生只得点点头,本来她刚醒肚子不饿,可闻到香味却也忍不住咽口水,她从没在餐厅打过工,端着两个餐盘爬三层楼梯,还不能将稀得跟水一样的粥洒出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盛夏的清晨,葛生脑门上生出一层薄汗。

    好不容易到了三楼,她把其中一个餐盘先放在301室的门口,然后走到中间的302室,按响了被母亲叫做“何老师”的老太太的门铃。老太太在里面喊了一声“来了”,然后过了好久才来开门,见是葛生,她露出笑容。葛生发现她带了假牙,怪不得刚才那声“来了”那么清楚,葛生道了声“早上好”,想要把餐盘递给何老师,何老师却对她招招手让她跟自己进去,葛生只好跟着她。何老师客厅里的家具布置和她们房间里的差不多,不过夸张的绿沙发在这里被换成了粉底黄花的布艺沙发,各处还多了很多古董似的个人物品。何老师带葛生穿过客厅来到阳台,让她把餐盘放在一张玻璃铁艺的小圆桌上,然后自己在一边的单人扶椅里坐下。葛生放下餐盘正准备打个招呼就走,却见何老师指着另一把同样的扶椅,示意葛生也坐下。

    葛生摆摆手说:“我还要去隔壁送早饭呢,然后外婆还要叫我下去。”

    何老师点点头,忽然抓住了葛生的手臂说:“你妈妈讨厌我。”

    葛生没想到一个连路都走不稳的老太太手劲那么大,竟能把她抓疼,她轻轻“哎哟”了一声,却不敢去碰那只干瘪褶皱的手。何老师闻言放开她,低头舀了一勺粥送到嘴里,努了努嘴咽下后,再不看葛生,说:“你去吧,谢谢你。”

    葛生转头逃出了何老师的公寓。

    再送301室的时候,她有些害怕。但开门的是个坐在轮椅上的老头,听说她是刘召南的外孙女后,“哦”了声接过餐盘放到腿上,然后就掉头进去了,葛生替他关上门,心中松了口气。

    她又接连送了剩下五家,没有其他人对她表现出特别的兴趣。回到外婆的管理室时,刚刚过八点,外婆留她吃饭,也是一样的清粥花卷加炒蛋。葛生已经馋了一早上,这顿饭吃得从未有过的香,吃完才想到母亲,就问外婆:“外婆,不叫妈妈吗?”

    刘召南也和葛生一起用的早餐,这时正收着桌上两人的餐具,她闻言停下手中的动作反问:“你妈妈喝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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