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时分,花琬倾的闺房里一片打砸声,章氏踏进门来,低喝一声:“你闹够了没有!”

    披金戴玉的少女回头,妆容半花,哭道:“阿娘,你让爹爹接那个庶女回来,就是为了挡我的青云路?”

    章氏脸色一变,挥手命下人们退下,待房中只剩她们母女二人时,她才叹了口气:“我且问你,你可知如今朝堂之上,谁的话最有分量?”

    “自然是陛下!”花琬倾想也不想。

    章氏落座摇头:“错,是澹台太后。”

    花琬倾不解:“澹台太后只是一介老妇,况且陛下今岁登基后,已立杨太妃为东宫太后,澹台太后迁去了西宫呢!”

    阳明帝遇刺时并未留下亲生血脉,群臣扶持他唯一活着的兄弟登上帝位,便是如今的崇宁帝。

    澹台太后是阳明帝的生母,先正元后,原也是宫里唯一的太后娘娘,可新帝登基后,便将自己的亲母杨太嫔晋封为东宫太后。

    两宫太后并立,自是皇帝生母为尊,澹台氏儿丧未过,便被迁去了西宫,很是凄凉。

    章氏为女儿的愚钝心焦,声调抬高:“可她出身京畿世家,是当朝左相的胞姐!”

    花琬倾被吓了一跳,茫然地看向母亲,章氏见此心软下来,抬手让女儿过来。

    花琬倾乖顺地伏在章氏膝头,章氏平复心情,叹道:“你可知,澹台太后本想从没落的偏远宗室里挑个小儿即位,从此垂帘听政?”

    花琬倾摇头。

    她自幼娇生惯养,每日只知与京中闺秀争斗作乐,哪里注意过朝堂之争?

    “我这个妇人今日斗胆说一句,若不是有曹国公等保皇党扶持,清流一派暗地相帮,当今还真登不上这个帝位。”

    “你还小,没见过昔年澹台氏做皇后是何等手段,倾轧后宫,把控朝政,世家大臣对她俯首帖耳……”章氏看向窗外,忆起悠悠过往,又转回现在,“太后党不绝,保皇党势弱,澹台氏是不会死心的。”

    “你爹爹乃清流之首,你若入宫为妃为后,夹在三派争斗之中,轻则伤神,重则殒命!”章氏加重语气,“幸好,花家还有个庶女,这龙潭虎穴,不必由你来闯……”

    做母亲的说得掏心掏肺,做女儿的也不知听进去多少。

    花琬倾几度张口,最后暂且掩下不甘与愤懑,转了话题:“阳明帝死得突然,不然朝廷也不会有此大乱,女儿听说,那刺客的尸首在太液湖里泡了半个月,才被打捞上来呢!”

    “先帝处事荒唐,死得也荒唐,哪有命万滟楼女子入宫为妃的。”周遭无人,章氏也有些见地,自然说得大胆,“那刺客,好像叫什么凌波,以水仙做的花名……”

    那厢一片乱,这厢也是一片乱。

    懿旨来得突然,章氏紧急抽调了府里得力的下人,礼教嬷嬷、授艺女师、制衣裁缝在静心院里站了一片。

    小春入府才半年,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从窗边探出半个脑袋:“小姐,好多人啊!”

    “嗯哼。”顾轻寒忙着咽下嘴里的酸菜鱼 ,筷子下得飞快。

    小春回头,见她这样,学着大人的样子叹气:“小姐,你三日后就要进宫,怎么一点都不急?”

    “傻小春,这可是你家小姐能安生吃的最后一餐了。”顾轻寒头也不抬,又夹起一块炸得酥脆的糖醋排骨。

    “听与我一道入府的小姐妹说,玉妍阁里砸了不少东西,二小姐好像很生气。”小春转回来,两颊鼓起,脸带愁容,“二小姐素来骄矜,做什么都要拔尖,三日后却是由您入宫……她会不会来找你麻烦啊?”

    顾轻寒咽下一口玉米排骨汤,抽空回道:“别担心,老爷夫人既然专门把我接回来,就不会让人太过刁难我。”

    她抬脸轻笑,烛火下眉目如画:“我还要替妹妹入宫呢!”

    已有七分饱,顾轻寒搁下筷子,漱口净手,又转到铜镜前,重梳发髻,抬手描妆。

    小春一边端着银盆,一边小心端详她的神色,总觉得大小姐身上……气质变了。

    石黛轻勾分梢眉,胭纸抿出倾城色,脊背直起,笑意渐收。

    铜镜中的女子敛去欢快姿态,一抬眼,化成了高楼深院里的无言倩影。

    不谙世事的乡野少女足以应付右相府里的便宜爹娘,而那九重宫阙想要吞噬的,是温顺无害的名门闺秀。

    是时候慢慢转变“人设”了。

    她推开梨木门,直面熟悉的脂粉、戒尺与规训。

    如鱼入海。

    应付完花府来来往往的仆役,已是月上中天。

    顾轻寒垂眸,见小春蜷在小榻上,睡得正熟,嘴角流着口水。

    她轻轻一笑,翻窗上瓦,足尖一点便跃出院子,身姿轻如鬼魅。

    一队巡园的家丁举着火把行过,丝毫没察觉临近的房上有人。

    待家丁走过,顾轻寒甩出袖中的软鞭,绕上远处的老树,抬臂踏瓦,形如飞鸟。

    同皇城一样,矗立的高墙挡不住她。

    右相府被甩在身后,顾轻寒再次扬鞭,借力提速,夜色飒飒,高处月明风清。

    古朴繁华的金陵城铺展开来。

    靖国无抑商之策,开国以来宵禁时间一改再改,国都夜市繁荣,若从高处下望,秦淮河一带灯火辉煌,人群熙攘。

    顾轻寒换了一身从陈州带来的粗布衣裳,戴上覆面,混入秦淮一畔的人流中。

    她没费多少力气,就找上了一家新出的两层客栈。

    这客栈无甚稀奇,只是旁边立着一片被大火烧得发白的空地,大门边角处的一盆水仙花格外引人注目。

    客栈似乎还未正式开业,匾额都没挂上,大门紧闭。

    顾轻寒抬手扣门,而后耐心等着。

    不多时,大门从里打开一个缝,年轻掌柜打着哈欠探出头:“本店还未正式开业,客官请回吧!”

    “这水仙花含毒,寻常百姓都不会把它养在家中,唯有高门大户为着装饰,才会栽培一二。”顾轻寒也不回答,抬手抵上门扉,“劳驾,带我去见你们东家。”

    她甫一开口,那年轻人困倦的神色便消失不见,一手摸向身后,试探道:“姑娘是……”

    顾轻寒干脆地摘下覆面:“从前很少有人见过我的脸,但你家主人是个例外。”

    年轻人神色一凛,开门引路:“阁下随我来。”

    属下还没通知,已经有人等在了二楼深处的包厢里。

    行过华丽的高梯,走到尽头,掌柜的止步,顾轻寒推门而入。

    凭栏远眺的青年人回头,唤道:“凌波姑娘。”

    那人一身藏蓝衣袍,面如冠玉,气度不凡,笑时令人如沐春风,顾轻寒却没什么兴趣欣赏。

    “我原姓顾。”她环顾一圈厢房内的摆设,随口道。

    “也对,万滟楼的凌波已然身死。”青年从善如流,改口道,“顾姑娘为何事来?”

    他说着,行至桌前,邀顾轻寒一同落座。

    顾轻寒抬指轻点手里的软鞭,径直越过他走到窗边,翻身坐在栏杆上,弯头打量他:“纳兰公子单方面开了桩生意,却来问棋子有何目的?”

    阳明帝宋元拓被刺杀的夜里,顾轻寒能够逃出皇宫,多亏眼前出身武林世家的公子接应。

    纳兰山庄乃中原武林之首,靖国朝廷绝不会想到,好端端的江湖少爷也参与了半年前的那桩屠龙之案。

    六个月前,她因冬日泅游起了高烧,一觉醒来,已经到了陈州乡下,由一位姓花的姑娘照料着。

    几个月后,花且珍收到家书却不愿回府,顾轻寒醒来后联系不上纳兰望津,再一联想此事更觉不对,自愿替她入了京。

    “我在右相府过得还不错,喝着小酒数着月俸,还能逗傻妹妹玩。悠闲的日子过多了,就真的以为太平无事了。”

    她拖长嗓子叹息一声,“谁知今日懿旨一来,新皇帝就要跟我这个杀兄凶手相看了。”

    “……三年国丧未过,崇宁帝不会封后,但右相千金的皇后之位,基本已经定下了。”纳兰望津自知理亏,从桌上拿起一个厚厚的信封递过去,话头一转:“这是白茸姑娘她们给你写的信。”

    白茸是顾轻寒楼中好友的名字,当初顾轻寒决意弑君,提前求了纳兰望津趁乱救她们出去。

    “多谢。”顾轻寒沉默片刻,接过信封小心收号,而后又问,“你方才说什么,花家女的皇后之位已经定下来了?”

    纳兰望津摆好两个茶杯,让它们遥遥相对,再将第三个茶杯摆到它们中间:“当初新帝权势不足,澹台太后执意立宗室稚子,两派相争不让。”

    顾轻寒屈指一弹,用内力让中间的茶杯向一方倾倒:“然后清流下场帮了新帝,代价是让右相的女儿成为皇后?”

    “还有右相弟弟的伯爵封赏,以及包括兵部侍郎在内的几个要臣之位。”纳兰望津补充。

    顾轻寒不问纳兰望津怎么得知这些机密消息的,而是感慨了一句:“我那便宜爹野心不小。”

    “右相夫人不想让亲生女儿进宫,于是求夫君接回了庶长女,可惜入府的是我。”

    她总结前情,又心不在焉地问,“花且珍的生意做得怎么样了,能接薛姨娘过去了吧?”

    花家要送谁当皇后与她无关,反正她很快就会跑路。

    “花大小姐在琼州已有落脚处。”纳兰望津一副犹豫之态,“但我想,你可能想要入宫看看。”

    顾轻寒敏锐地嗅到了阴谋的味道,问道:“宫里有什么?”

    纳兰望津没有直接回答:“你杀了阳明帝之后,万滟楼还没等刑部来人,就因进献‘刺客’被屠戮一空,连院子也被烧了个干净。”

    “我差人转移白茸姑娘他们后,留在附近观察,原以为这是澹台太后为报杀子之仇,失了理智,可……”

    顾轻寒猜到了后续,冷笑一声:“杀人烧楼啊,比起清查,更像是灭口——谁会趁机灭口呢?”

    谁会怕京都第一青楼掩埋的累累尸骨、桩桩恶行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呢?

    纳兰望津看着她的眼睛愈发明亮。

    他们同时开口——

    “是它真正的主人。”

    “我亲眼看着那批死士遁入皇城。”纳兰望津语速极快,隐隐暴露了他不平的心绪,“无论他们最终的去向是何方,都与皇室中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望着顾轻寒,压低声音,郑重道:“你可以选择离开金陵,自此浪迹天涯,或者作为靖朝的准皇后,借身份便利查到最后。”

    要么远走高飞,要么身入迷局。

    顾轻寒靠在栏杆上,目光掠过万滟楼烧空的旧址,直视远处明亮如昼的宫城。

    纤细的手指慢慢拂过小臂上赤红色的水仙纹路,无端有些颤抖。

    顾轻寒十三岁进万滟楼,被饿了一个月,瘦得皮包骨头,而后开始接受惨无人道的“操练”。

    那时她才惊觉,万滟楼名为风月之所,实为暗市毒虫。

    那些昏暗的年月里,她成日想着离开这片糜烂之地,逃不了就在深夜里幻想,即使难得的睡梦也会被姊妹们的哀声敲碎。

    黑色的影子翻身倒转,直直跃下栏杆,从高处极速坠落,双臂顺势张开,拥抱这座吞噬血泪的城。

    “我不死不休。”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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