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坐上长途大巴,看到通往临川县的一条熟悉小路时,节气已到暑伏了。车内弥散着一股烟味儿,汗味儿,和盒饭味儿混杂在一起,经过高温酝酿后的恶劣味道。

    有乘客受不了,嚷嚷着叫司机开空调,后者装聋,实在装不下去了就硬着头皮骂回来,车厢内一时间吵嚷不休,温越身旁的男人看热闹看得起劲,半个身子腾起来,动作太大,打翻了身前没拧紧的饮料瓶,液体悉数撒到二人之间的公共区域。

    他咧嘴冲温越一笑,大没有赔礼道歉并收拾干净的意思,手上仍举着手机,对准扬言要灭了司机一家老小的男乘客猛拍。

    温越则缩起腿,偏过头去,看向车窗外灰扑扑的土路风景,塞上耳机,阖上眼,假装忘记眼前的一切。

    车抵临川县时已是下午两点,烈日炙烤下,只需稍稍移动,周身便能起一层薄汗。温越提着箱子四下张望了会儿,意料之中的没人来接,她谈不上失望,更多是习惯,只拖着大箱子慢慢挪到客运站西侧的接车点,排队等出租车。

    简阳的电话便在这时打了过来。

    温越接起来,有些疲惫:“怎么了?”

    “姐,你什么时候到家?”简阳的声音里有些假模假样的关心,“我还等着你回来帮我女朋友参谋相机呢。”

    简阳刚高中毕业,早恋谈来的女朋友,现在终于捅破了窗户纸,名正言顺在一起了。男孩爱面子,软磨硬泡之下,简阳就答应了女朋友去海岛毕业旅行的计划,女朋友大喜之余,又怂恿简阳买个相机记录两人恋爱时光,李桂芝给他的钱不够花,简阳便惦记上了这个在大城市发展的姐姐。

    “你让她自己随便搜搜。”温越挤在人潮中,冲天翻了个白眼。

    那边的简阳连忙接话:“是我要带她出去玩,让她搜,她又要生气,说我不中用。对了,姐,之前我看什么索尼啊,佳能啊,这些牌子好像都不错,佳能有一个型号她也喜欢,但那些平台老断货,你有没有什么渠道啊?”

    这话的意思就是已经挑好了,正在这暗示等着她付款。温越不悦地皱了皱眉,刚要说什么,简阳的电话就被夺了过去,听筒那边传来李桂芝一贯的大嗓门:“你就直接帮你弟买了,他刚毕业,哪里会什么网购?对了,下车了吗,动作快点啊你,下午要吃喜酒去,晚点赶不上了。”

    温越无奈——她弟上初中的时候就学会偷他妈身份证在二手平台倒卖游戏装备了,买个相机有鸡毛不会的。

    出租车排队终于轮到她,司机下来帮着提行李,温越把箱子递过去,过去帮忙开后备箱,顺势把手机夹在肩膀上,无论那边说什么都保持沉默——这是她应对李桂芝一贯的招数。

    也许是听这边半晌没动静,李桂芝又连着叫了她几声:“听见没,干什么事都磨磨蹭蹭。”

    “行,知道了,等我回去再说。”

    挂断电话,温越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刚上车准备休息片刻,便听出租车司机挂着的对讲机里传来声音:“长安路那边全是等车的,谁在附近,有没有能去的?”

    “我去我去。”司机摁住对讲机回道,没同温越商量,便调转车头开向长安路,喜滋滋地等着拉拼车。

    这样算下来是绕了她的路,温越眉头一皱,表情不悦。大概是从后视镜中看见她的神色,司机讪笑:“这年头拉客不好拉,美女,你多担待,一块两块的,就当交个朋友。”

    耽误时间就算了,还想叫她白给钱?

    受了一天的窝囊气终于迸发出来,温越重重拍了拍驾驶座:“我到目的地只要七块钱,你一会儿只能按这个收,不然我现在下车。”

    司机打着哈哈,有些尴尬:“行,知道了,知道了。”

    以防他反悔,温越直接扫了七块钱过去,随即不再搭理他,靠在座位上点开手机文档改稿。车里闷热颠簸,半晌她便头晕目眩,但截止时间下午五点,还必须争分夺秒起来。

    改到一半时,车子缓缓停靠在路边,她抬眼扫了扫街景,发现不是自家门口,估计是拐到长安路,司机终于拼上车了。

    “桥南东路,丽景饭店。”

    余光中,司机降下车窗,外面探过来一个乌黑的脑袋。

    “顺路顺路,上车吧帅哥。”

    下一秒,车门打开,身边的座位往下一沉,温越往里缩了缩,靠在车门上,轻轻扫了一眼。男人身形挺阔,戴着口罩,看不清脸,只漏出一侧高挺的鼻骨。

    温越心中隐隐有所感,她想到一个人。

    邢杨差不多,大概,也许,也有这么高?

    心中蓦地酸了一下,温越晃了晃头,打算把如潮水般迅速扩散开来的记忆统统抛在脑后,继续着眼于眼前的工作稿。

    不过理想是好的,现实中,只要开了闸,她的脑海中便不断闪瞬有关邢杨的回忆,怎么想也想不完,这样下去,她完全无法认真工作,温越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关上手机,摁了摁发胀的太阳穴。

    简直像跟屁虫一样,分手了也这么让她不得安宁。

    “帅哥,丽景饭店,吃饭,还是办席啊?”司机大概也无聊,等红灯的间隙转过头来同男人说话。

    丽景饭店是整个临川县最大的饭店,人生老病死,红的白的,只要想稍微有些头脸,都要在这操办。

    男人默了一会儿,才道:“办席。”

    那声音似乎有点生气,又有点熟悉。

    “家里喜事?”

    男人又沉默了很久,久到红灯已过,他才皱着眉说:“对。”

    “办喜事还拉个脸,这小子。”司机呲牙笑。

    这下男人彻底不说话了。

    大热天的,又碰上个拼车的话痨,是个人都平添三分火气。

    温越坐直身子,想看看他脸到底拉成什么样,刚要状似不经意地扭头看他一眼,司机便稳稳停车——

    偏偏这时候到家了。

    她遗憾回头,开门下车。

    “麻烦帮我开下后备箱。”

    也许是七块钱事件让司机耿耿于怀,这次他没下车帮温越搬行李,温越自认倒霉,挪到后备箱自己抬了下来,刚想绕到车侧再偷偷看一眼的时候,司机一脚油门,车飞驰而去。

    ……

    轮胎转动扬起的沙土飞到脚面的一刻,温越才大梦初醒般意识到——

    为什么非要看这个男人呢?

    温越无奈失笑,拉着行李箱在烈日下慢吞吞的地挪起步子。

    快一点,终于到了家门口,她深吸口气,敲了敲门。

    大概是他有那么一点点,像邢杨。

    开门的是简阳,屋里的陈设与她上次离开时别无二致,餐桌上摆着早上的剩菜剩饭,家里唯一的空调安在简阳的房间,客厅只有个好几年前的立式风扇在嗡嗡作响,李桂芝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

    温越把行李递过去,简阳殷勤地拎过来,然后随手立在墙边,挽上她的胳膊,笑嘻嘻道:“姐,相机?”

    “接都不去接我,还相机。”温越没空同他拌嘴,绕过去门口的鞋柜,才发现连自己的一双拖鞋都没有,她无奈叹气,只得赤着脚走到厨房去接杯水喝。

    李桂芝听见响动,只伸出头往这边看了看,没什么要下地迎接的意思:“你那屋阳台我用来晒豆角干了,这两天刮风下雨的,你记得往里收收,别给我浇了。”

    温越一口气咽了大半杯水,闻言只低低地应了一声好,实在懒得争辩。

    这个家庭的偏心清晰可见,因为她是李桂芝和前夫的女儿,简阳则是第二任的儿子。

    短暂相处的这几年里,在倾斜的天平之下,她与简阳尚有几分手足情谊,甚至与继父偶尔也能礼貌地相互问候几句,但与李桂芝,这个与自己最为亲密的人,自几年前那件事后,便一直处于这般冷冰冰的状态。这次她回来,就是在裕安市买了房子,决定把户口迁出了。如果不是当地政策规定要回迁出地办理手续,她大概也不会在年前回来。

    对于母亲,温越曾经也为之流泪讨好过,愤怒不解过,而如今走过许多年,这段关系,最终还是到了不想修复,也不能修复的地步。

    好在明天办完手续,她与李桂芝唯一的连结,便也只剩下初生时颤巍巍的一根脐带。

    温越长叹口气,淡淡道:“我假请得不长,明天去办迁出,后天就走。”

    “行行行,你赚了钱,买了房,你就是大爷,我管不了你,和我也没关系。你赶紧收拾收拾,一会儿一起去吃你邢大爷家的喜酒。”李桂芝抓了把瓜子,不咸不淡道。

    听见那个“邢”字,温越浑身一颤。

    她脑海中飞速闪过了许多猜测,几乎是下意识反问道:“谁结婚了?”

    李桂芝用一种“看吧我就知道”的神情看了过来,“还惦记呢?放心吧,不是他家那个小畜生,是他家大儿子。”

    话到此处,又想到什么似的,李桂芝转头看简阳:“你得空也和你邢大哥取取经,怎么赚着钱,好娶个漂亮媳妇,然后把我随的份子收回来。他奶奶的,要不是你那死爹还欠着人家人情,就那小王八犊子犯浑那回,我早他妈和他家断了。”

    “你嘴巴干净点。”温越闷声道,不待她反驳,便顺手闭紧了房门。

    门外传来李桂芝嘟嘟哝哝的抱怨声,内容还是她翅膀硬了之类云云,温越瘫倒在床上,浑身是被汗浸透的黏腻,心中也乱糟糟的。她想到出租车上那个人,想到邢杨。

    想到最后,她闭了闭眼,转身去冲了个澡。

    收拾完,简单化了个淡妆,温越同简阳和李桂芝一道前去丽景饭店,越逼近目的地,她的心跳越擂擂作响,掌心遍布细密的汗珠,只得不断将手机上的软件点开又退出,用以转移注意力。

    简阳仍在各大购物平台研究着相机,偏头一看温越神色紧张,身形僵硬,只觉奇怪,于是笑道:“姐,干啥呢,又不是你结婚,你哆嗦什么。”

    “害怕看见以前的老相好呗。”李桂芝从副驾驶往后探出半个脑袋。

    “谁啊?”

    简阳摸不着头脑——温越和邢杨谈得轰轰烈烈的时候,他还在初中走廊忙着抄作业和罚站呢,对其中细节一概不知,只知道她姐当年处了个牛逼哄哄的对象,大闹了她亲爹的葬礼,当时可是在小小的临川县轰动了一把。

    温越则撑着脑袋发呆,难得地没反驳李桂芝——因为她的确在害怕。

    她不知道方才车上那人是不是邢杨,从分手到现在的这些年里,也不知道他的近况,不知道他是不是又谈了恋爱,也不知道……

    车停在丽景饭店,温越想起那辆出租车上,男人的目的地也是这里。

    “你在这拎着东西等会儿,我和你弟去交礼金。”李桂芝嘱咐她。

    温越点头应了声好,远远地看向站在迎宾入口处的邢峥,和他漂亮的新婚妻子,宴会厅内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邢家父母正挨桌找老熟人寒暄。

    唯独不见邢杨。

    庆幸之余,温越却又有些失落,她从包里掏出手机,打算趁着现在的功夫写点稿子。

    下一秒,天旋地转。

    强大的拉力从她手臂处传来,来不及反应,温越已被拉进安全出口后逼仄的角落,她吃痛,旋即惊呼出声,大门被砰地反手紧闭,狭小的楼梯间内,她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步步逼退,直至撞上冰凉的窗台框。

    腰后传来阵阵凉意,她幻想许久的前任重逢,最终竟然是以这样暴力的模式进行的。

    “好久不见,你瘦了。”邢杨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身剪裁得当的正装,勾勒出挺括有型的身姿,只是他眸色沉沉,大热的天气,手指却仍冷得像冰。

    温越不知该怎么回答,心脏几乎要跳出来的瞬间,她连呼吸都忘了。她被他的手死死禁锢住,只能费力从嗓子里挤出个莫名其妙的回答:“谢谢,你也是。”

    “那为什么没认出来我?”

    邢杨面色不悦,声音低哑,像是生气,像是质问——

    像是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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