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过课出了校门,就已经有记者拦我,语气很客气地问我,我怎样看这件事。

    怎么样看?用眼睛看。我还没消气呢,可也没法子直接这么说,于是也缓下心神,点点头说,可以在这里聊两句。记者自报家门,接着就问我,课教得如何,吃不吃力。我正要答话,有人从背后拽了我一下,我回头一看,是平春。她脸色有些不太好,大约是前头那桩事让她受惊吓了,看我回头,很讨好地朝我笑了一笑。

    我语气一下子软了,先前本来想说一点重话,她这种情态,我也讲不出口,于是只好说:“你,你是来找我的?”

    她拘谨地点点头,这才看见我面前那个端着纸笔的记者,于是马上朝边上站了一站:“你们先聊,你们先聊。”

    记者的眼睛在她身上定了一秒,又投回来,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等着我答话,我说一切都好,先夸校长给我机会,又夸同事和气,同学用功,然后再说算学如何如何,关于数学,我说起来停不住,便说了许多,记者中间要打断我,被我截住,只好听着我发表高见。但记者问我,当然不是为了听我鬼扯这些,是为了听听乔楚生如何如何,最好我显得蠢笨一些,连九九乘法表都背不清楚,话里话外都是乔楚生,仿佛上等人炫耀鳄鱼皮钱包。

    可我自己出题目自己写太久了,好不容易逮住一个人听我说说数学,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就说了许多。等我说完,我这才看见他如蒙大赦地出了一口气,于是我只好小心翼翼同他道一句歉来找补。他摆摆手,脸色并不太好,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还要问我学校这桩凶杀案的事,便又问了几个和数学没关的问题。有些我答了,涉及案件细节就一律装作不知道,终于等到他问我和方慈幸——即死了的那个邻桌同事,关系如何,是否有过口角。他既问,那我便如实讲,原原本本把他那天说了什么话告诉记者,然后,我抬起头来,问记者:“那先生,在你眼中呢?我是否也像在方先生眼中那样,毫无重新开始的可能?反而鸠占鹊巢,是无才者靠关系上位?

    我方才同你攀谈许多,是想说我学数学以来,一直喜欢数学,钻研许久,也有些,有些想做学问的想望在,因而才到女校来教算学,希冀能从热爱之事上重新开始。我想你们文化人总说,要一个新新气象以求国民进步,我呢,我有资格求进步,也重新来过么?”

    他听我这样说,眼睛转了转,在本子上写了几笔,算是得到了今日的标题。但是他还不甘心只问到这些,终于在最后提起了乔楚生,他问我:“冒昧地问一句,怀荆小姐,你同乔四爷,如今是什么关系?你有问过他,你重新来过这类事么?”

    若说我此世重新来过,那全然是乔楚生促成,前些日子,他还说出要送我去留洋这种话来。可什么重新来过之类的是我现下随口诌来的,半真半假,当然没同乔楚生说过,也不会对着乔楚生,大发这样堂皇的议论。我对记者笑一笑,只说:“我同乔探长在交往,报纸上说的那些事,只有这一件对路,别的么,都不真。”

    记者还要问,我已经回头看平春,挽过她胳膊走出去,这才问她:“你找我是什么事?”

    她说:“招娣......”

    我深吸一口气:“魏息,叫我魏息就行。”

    “魏息,我是来和你道谢的。”她说,“也是道别,我要回老家了。”

    她两句话说得情真意切,我虽然一头雾水,根本不知道她要同我道什么谢,可是她这么说,我也不好意思了,只说那你保重,祝你一路顺风。她叹一口气,这才道来事情原委,原来她本来已经被押进监牢,证据完整,等着判决,乔楚生据理力争,以证据不足为由,拖了很久,直到公董局新董事上任,杨阿四被枪杀,这才真相大白,罪责归给杨阿四,把她放出来了。

    说到这里,她又叹了一口气:“我也是一时心切,才被人家算计进去,要是那时候,不写那张纸条逞英雄就好了。”她说着又自己觉得好笑,于是又补充道:“也谢谢杨阿四和王......王先生先动手了,我原来是想着在酒里下了安眠药,已经准备了刀,准备和他们一起死呢,杀了这六个外国鬼子,我再自杀。”

    我看着她,一时间五味杂陈,想到她也同我一样,是同乡的女孩子,被家里话里话外嫌弃着,十一二岁卖给带工老板,受了很多苦,好不容易才活下来站住脚,于是不再想着她过去在纱厂里欺负我的事情,反而又对她寄予同情了。我点点头,表示我晓得了,可毫无交情,开口也只好重复说,那你一路顺风,回去好好生活。

    她凝视着我,抬起左手来捋了捋我的头发:“招......啊,魏息,你是个老实孩子,交了好运遇着好人,我想是应该的。啊对了对了,你还记得我们有一天出来上班伐?当时路上遇见的就是这几个外国人,我多苦啊,腿都断了,拄着拐也得去工厂,回去连碗粥也喝不上。那时候我饿死了,就回忆这几个外国鬼子的脸,就想着将来有一天,也给他们点苦头尝尝。”她说着,回忆着我所不记得的她的苦痛仇怨,眼睛里盈满了泪水。

    我抿起嘴唇,实在也不知道怎么说,我记得那一码事,平春当天回来,只是哭,只是哭,我其实也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可是时过境迁,如今我只能拍拍她肩膀,叹一口气:“那你以后,回去了好好过日子啊,我和你说,将来日子肯定会好过的,你也该转运了。”画过一回大饼以后,我对画饼事业也精通起来,甚至用未来来安慰他人,实在是很好的一剂止疼药。她又看看我,再一次同我道别,神情里露出一些我没见过的、姐姐一般的爱怜来,然后她说:“我前天在街上,看见你弟弟到上海来了,他向我打听你的住处,我说不知道,没告诉他。小鬼难缠,你要是在上海街头看见他了,就躲着走吧。”

    平春这个人,总带给我一些不太好的回忆,先是纱厂,现在是山村里那些岁月,我听她这样讲,只能点头,点头的那一瞬间,我已然心事重重了。我看着她走远了,一回头,看见乔楚生朝我走过来,正同我笑呢。

    我呼出一口气,也朝乔楚生奔过去,抱住他的那个瞬间,我在心里默念,得过且过,得过且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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