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莱昂想过死,毋宁说,莱昂总是想着死。

    即使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回忆,他那时十五岁,几乎安定在某两条街道交叉处的集体之家。他撬开一栋废弃大楼天台上的门锁,站着看,八层楼的高度并不高,但配上些不知所谓的□□,他想他可以死得很轻松。

    他那时已经懂些事,也放弃再找寻一些自己姓甚名谁家在何处的往事。一些带他从往昔走来的遗留物上写着他的中文名字,到十五岁,他早已经问过家里教了中文的美生中国人,那两个字的意思似乎是,BorninChu,像Chew一样念。只是Chu的汉字复杂,他学不清这些匪夷所思的笔画。他只是知道那似乎指代着某个地方,他问的那个人也不清楚。

    十几岁的人生里,人太容易因为突如其来的存在主义感到虚无,更别提像是莱昂,他显然不知道自己的来处。LosAngeles已经是足够繁华的城市,降生在南加州作为minority总好过生在德州,但同家人搬到南加州成为移民二代还是和莱昂这样,只是被埋在好莱坞山最最著名的那块“HollyWood”之下,似乎期待他像颗种子,能从土里长成一棵树,这是不一样的。

    莱昂是个婴孩的时候肺活量就大得惊人,字面意义上地被埋进土里并没能让他立刻窒息,他哭得大声,像是一个古中国的去国怀乡之人的凭吊,于是路过的人听见,于是有人拨打了911。在他的十几岁,喝过酒之后,他把这件事在“我从来没有……”的游戏中分享,他的华裔朋友听了纷纷都说,这几乎像那个中国故事,amanburiedhissonbuthediggedoutapotfilledwithgold,但在这个故事的结尾,男人带着金子和孩子回家去,这不同于莱昂。

    莱昂便只是喝啤酒,咽下那些泡沫如同咽下某种不存在的过去的幻影,然后思绪就那样自然地飘向关于死亡的描述。被埋进土里是婴孩的恐怖片,但对他来说,他不会觉得那时就死掉会有多坏。

    今年莱昂已经二十九岁,已经懂得不要和第一次见面的人去谈自己的死志。更何况,他成为了一个消防员。在做消防员这件事上,他的优势或许是他在少年时代就尽力思考过所有的死亡,因此当他在现场遇到那些他无法拯救的人或事时,他不需要去看心理医生。

    那起枪击案发生在UCLA门前,死者却不是此案的直接受害人,她只是在同时路过路口,然后被驶过的跑车撞飞在那里。由于枪击,现场乱成一片,很久都没有人注意到还有一起车祸发生。

    莱昂发现原来她被卷在车底的时候,她已经失血太多,几乎发不出声音,还有呛血导致的窒息症状。但他还是试着把她从车轮下救出来,也试着同她聊天。

    血污沾满了魏小姐的面孔,莱昂直觉她似乎有些颅内出血的症状。他有点看不清她长什么样子,但莫名地觉得她有些熟悉——或许因为她也是亚洲人,或许又不是,莱昂感到一种错误,似乎他们应当在酒吧里或者哪里认识,但不是这样。

    在紧急的情况里,这些细碎的感受都一闪而逝。他试着介绍自己,说你可以叫我莱昂,我正在救你出来,请你不要害怕。魏小姐呛出一口血来,呼吸已经很困难,却还保持着某种幽默感,她说,莱昂吗,杀手莱昂?

    是消防员莱昂,他一边支起千斤顶一边尽量轻松说,我怎样称呼你?

    魏小姐说了一个英文名字,似乎很有同他聊下去的兴趣,她虚弱地说着那些该在酒吧里发生的台词,有人说过你长得好看吗,莱昂?

    常有人这样说。莱昂笑笑,他和同伴将魏小姐固定好在背板上使力拽她出来,血液像河那样川流不息,急救人员试着为她止血,她的眼睛却看着莱昂,倒像是她在对莱昂讲,活下去。

    他便想起十五岁,想起他出生时的情境来,于是他握住魏小姐的手,简短地说,你也是,你也是。

    魏小姐向他笑了一下,很像是久别重逢。莱昂至今不知这感受从何而来,从未梦到过那些在严重的事故里不幸死去的人,但他梦到魏小姐,她穿着并不现代的服饰,更忧郁一些。他不知道如何描述那种,梦穿透了他的现实的感受,就像不明白他的名字,那个复杂的borninChu。

    莱昂于是被什么驱使着搜索了这场事故的后续,她所在的大学发布了一则关于她的讣告,莱昂一行一行读下去,原来她是中国人,读数学的博士生,她的姓氏Wei也同样有着复杂的笔画。莱昂站在窗边,看讣告里她的照片很久,魏小姐有双温柔的眼睛,在那个濒死的时刻,却向还活着的人讲,活下去。

    莱昂知道怎么瞒过一张心理测试量表,但怎样会瞒不过一个刚刚见面的人,他不知道。

    MissWei,

    他抓起笔来写。

    很抱歉,我无意中带走了你的公寓钥匙,现在它还在我的口袋里,我还没有想好,要将这钥匙给谁。

    不知道怎么回事,那把沾血的公寓钥匙遗留在莱昂这里,钥匙上贴着地址,莱昂便知道,这就是魏息的现住址。钥匙上的血迹已经干涸,莱昂还没来得及在几个忙碌的轮班之间找到时间清理,他拿着那钥匙,在网上搜索魏小姐的事。随便走路,就这样违反道德与守则地走到了魏小姐公寓的门前。

    他开门,这里暂时还没有人来过。几天过去,几件家具落了些灰,室内还有没收拾的衣物堆在沙发上,她的电脑与别的一些东西就扔在桌上,电脑插着电源,随便一点扰动屏幕就亮起来,她连密码都没有设置,钢笔——现在竟然还有人在使用钢笔——忘了盖上,蓝色墨水干涸在笔尖上,像另一种没有擦干的血迹。

    莱昂于是做贼,像电影里那些psycho一样,带走她的日记本与钢笔。

    MissWei,

    他开始用那支钢笔来写。

    我开始学中文,这是近三十年来的第一次,很抱歉我拿走了你的日记本,很抱歉。

    下载一个在线学中文的软件并不存在任何困难,大多从nihao开始教授,莱昂有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学到Wei,他用翻译软件读魏小姐的日记,谷歌会把她的名字写作WeiXi。于是莱昂不再在他那些写给亡者的信里叫她MissWei,他写,Dear魏息。他把他不知其意的她的汉字名字按着她在日记里鼓励自己的话摹写下来,然后写在每封信的开头。再写Yours,再写自己的汉字名字,楚生。

    如此这般,莱昂终于学会了怎样写那个“楚”字。

    他不禁再次经过魏息的公寓,不禁再次上楼去,打开门,与屋子里正在收拾东西的一对夫妇四目相对。

    我是魏息的朋友,他用不甚流利的中文说。

    也许是因为有钥匙,没人怀疑他。屋子里的人是魏息的父母,简略地会说一些英语,于是半中半英,他们说收拾东西,要带着魏息的骨灰回国。魏息的桌上果然放着小小一个陶瓷坛子,她的父母说起请人给她做什么仪式,要她往生幸福,莱昂听不大懂,但也跟着点头。

    魏息,

    莱昂开始用中文给她写些东西,用她的钢笔。

    我明天去机场送你的父母,希望你在将来得到幸福。

    他的中文太差,不足以支撑他再写更多的东西,他将钥匙清理干净还到公寓office,然后开车送魏息的父母去机场。魏息的父母同他聊起魏息,他只是听,然后点头,既因为不了解,也因为听懂得不多。另一种语言的悲痛本来不会侵袭他,但现在他在学中文了,于是他便多少也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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