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妁面上无波,心中万千盘算。

    既已至此,该如何行事?

    身世为大,一招不慎,恐满盘皆输,需三思而后行。然以她对王爷之少许了解,王爷虽病,却智慧卓绝,若欺骗,怕瞬间便被识破。

    且王爷之毒牵扯甚多,他眼下亦需她医治,倒不如……放手一搏?

    华昀目睹其沉默思虑,亦暗笑,这苏侍医果不简单,非寻常小女子也。

    苏妁主意已定,翩然跪地,声音宛转:“回禀王爷,您心机敏锐,臣女实不敢隐瞒。臣女确自幼长于河东郡安邑县苏夏村,养父苏霖,原名贺舟。两年前,养父染瘟疫不治,临终之际,方才告知臣女身世,臣女实乃前太医令桥稹之遗女。”

    “你当真是桥太医之女?贺舟称病离去,竟是代桥稹抚养于你?”

    “臣女所言句句属实。”

    王爷竟亦识得生父与养父?

    苏妁初闻讶异,然细思之,生父亡时,王爷已十三岁,彼时前生父为太医令,常在宫中当值,他们相识亦属寻常。

    华昀神色凝重,似忆起不堪回首之事:“桥稹之死,你知其几许?”

    “仅知生父蒙冤而亡,生母含恨而终。”念及此,她双眼微红,不忍再想。

    “你埋名入宫,意欲何为?”

    “臣女确有医治太后腹胀之法,应召前来,一则真心救人,二则借机找寻线索,替生父探查蒙冤真相,为其鸣冤昭雪。”她坦诚心扉,皆如实相告。

    “你一柔弱女子,倒是善良坚忍。起身吧。”清河王爷一把将她拉起,因力道过大,她未站稳竟跌入他怀中。

    王爷不但未放开她,反而双手攀其腰间环住,又以唇贴于她耳畔咫尺之间,道:“如今我无法离开你与你之解药,不如你我结为盟友,我助你追查,报仇雪恨,你仍为我解毒且保守秘密。此举于你,皆利无害,你意如何?”

    苏妁腹诽,这王爷莫不是由疯变傻乎?

    为他瞧病乃我职责,即便不结盟,亦是责无旁贷。

    此所谓盟友,于她倒是稳赚不赔,况她原以为尚需筹谋,今竟得来全不费功夫。

    仍偎于王爷怀中,苏妁抬首,对上其犀利目光,眼波微漾,柔声应道:“王爷着实高看民女了,民女不敢造次,万事唯听王爷吩咐。”

    听她言罢,华昀放开她,复坐于案前椅中,郑重道:“当年真相,亦是我所欲探究之事。你我结盟,实为互惠互利。关于桥太医,你如今已得多少线索?”

    “臣女刚入宫不久,身份低微,尚未有太多进展。但前几日首见现任太医令周如方,他竟紧张万分。然其并不知臣女身世,仅见与父亲相似之臣女,何故失态?除非,其心虚胆怯。臣女私以为,在他身上应可寻得线索。”

    说罢,她话锋一转,探王爷心思:“另,臣女斗胆请问王爷,您对中毒之事,可有头绪?”

    “依你之见,此毒如何使于我身?竟能保常年医治不愈?”

    “初时应下了一剂猛药,继而日日少量融于膳食,不易被察觉,不至有性命之虞,但能保长期破坏心智。然……”

    苏妁言至此处,稍作停顿,望向王爷,考量是否应彻底言明。

    她自幼长于乡野,人心淳朴,邻里和睦,于皇家朝堂之事,知之甚浅。

    今日所行至此,全凭苦心经营,亦有运气加持。若言辞越界,招来横祸,实为不值。

    “然……如何?说下去,恕你无罪。”

    华昀暗笑,这小女子面似纯真,心思却真是缜密谨慎。

    “用此毒害人,虽属罕见,然臣女尚可诊明,御医缘何十五载束手无策?”

    华昀见其竟已洞悉根结,抛出惊雷,观其反应:“我之膳食,皆由当今圣上所着御医,精心调配。”

    虽曾种种揣测,却未料此事竟牵连当今圣上……纵然心绪沉稳,苏妁亦刹那花容失色。

    为怕王爷起疑,她迅速定神,复归平静:“但凡王爷所需,臣女万死不辞。”

    “很好。既已达成约定,我为你讲个故事可好?”华昀凝视苏妁道。

    “能得知王爷之事,乃臣女之荣幸。”

    *

    昨日,苏妁听罢王爷之故事,心中震惊万千。当前事态,远比她所料更为可怖。

    此时已入夜,更深露重,本应卧榻而眠,苏妁却毫无睡意。她披一件棉衣,坐于寝院,斜仰其首,眸若微睁,似养神,又如思索。

    十五之月十六圆,果不其然。天上一轮玉盘,华光熠熠,竟使这夜恍如白昼。

    王爷似已认定,致其身中奇毒者,乃当今圣上。然而在天下人眼中,皇上对这胞弟甚为疼惜。

    其言可信么?十有八九为真。

    他虽身有疯毒未愈,此病却无幻象妄想之症。且王爷此猜测,亦有合理的来龙去脉。

    苏妁从王爷的只言片语中,描绘出一个本有美好未来却惨遭不测的可怜人形象。

    王爷出生之时,紫气环绕,瑞鸟翔集,祥云漫天,有高深道士入朝拜贺,口出惊叹预言:“此子天生贵胄,有贤明君主之相,实乃昭华王朝天赐之福。”

    昭华王朝,皇位继承不分嫡庶,有能者方居储君之位。

    清河王爷丰神俊朗,天资卓绝,又身负天命,原本万众期待。况且,年少时他便已展露叱咤朝堂之野心,先帝对其更是宠爱有加。

    然十三岁那年的疯病,彻底改变了一切。自此,王爷的人生如明月被阴霾笼罩,失却光彩和希望。

    他病不发作时,依旧是常被人赞誉的芝兰玉树、文韬武略之态;然病发之际,或躁郁如疯,或偏执如痴,破坏欲极盛,甚至生出杀人见血之念,几近癫狂。

    若非王爷意志坚韧,以毁物自残发泄,恐早已作恶成魔。为避祸及无辜,他推拒皇太后与皇上所赐姻缘,至二十八岁仍未娶妻生子。

    “若病久而变傻,抹杀一切侥幸,心无希望,尚可忍受。然我智力未减半分,自诩聪慧仍超常人,胸中希望未灭,实在痛苦难当。”王爷如是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苏妁耳畔再度响起他那仰天长啸。

    犹记得,她当时瞥见王爷的表情,竟是苦涩与自嘲交织,泪淌在他俊美脸庞上,伴着哀怨的喃喃自语:“傻子,蠢货!汝困于皇兄编织之精美牢笼,已是太久,太久矣!”

    可悲的是,王爷心中的苦楚,连生母亦不理解。

    二十岁那年,皇太后曾劝慰王爷:“我儿生于皇家,身不由己之时多于寻常百姓。待病愈,亦无需如皇兄般为国事所累,仍可为闲云野鹤之自在王爷,岂不美哉?”

    “若儿不愿闲云野鹤,了此残生,若儿志在鸿鹄,唯盼立于殿前辅佐皇兄呢?”

    然此在王爷心中不过妄念,他未向皇太后言明,亦不曾透露于任何旁人。

    二十三岁那年,刚正不阿的孙相国,在王爷面前老泪纵横:“如今朝纲不振,法纪不严,诸官贪墨,奸佞横行,四方边患频发,军备荒废,内外局势皆混乱不堪。如此以往,民不聊生,国难将至,国难将至啊!”

    他深知,孙相国表面上似乎只是为国事忧心,实则暗喻今上华晔虽居九五之尊,却治国乏术。且其言外之意更深,乃叹天命预言之贤君明主华昀,竟落得如此下场。

    然他心有余,力不足。

    至少在这头十年,他念及当今皇帝华晔乃其一母胞兄,且对他甚为疼惜,未曾生出一丝他想。

    但皇帝所赐之专属御医,日日“劳心”诊治,病情非但不见好转,反而时轻时重。王爷终渐渐醒悟,实乃其皇兄不愿其痊愈!

    及至天将的苏侍医,印证了这一切。苏妁万未料到,竟是她,将一切推向了不可逆转的方向。

    讲完郁郁不得志的过往,王爷已面目狰狞,双拳紧握,猛锤案上,怒声悲呼:“华晔,你狠绝至斯,竟未曾料到,有我探知真相之日?令亲胞弟生不如死,不念亲情,断我前路,阻我腾飞,此一切,我必一一讨回!”

    苏妁预感到山雨欲来,问道:“王爷将此等大事告知于我,不怕民女背叛吗?”

    王爷之答案,使她既感荣幸又心生畏惧。

    “常人皆惧我而远离,唯独你虽心中亦有惧意,却以稚嫩之勇,近我身旁,抚慰我心。十五年来,头一次,我感觉不再是孤独一人与体内那另一面自己斗争。那时你轻按我心口,仿若春风化雨,竟使我轻易挣脱癫狂之态。”

    片刻停顿后,苦楚与愤怒已然从王爷身上消失,他又邪魅一笑,道:“你自不会背叛。我病发之时,你父亲桥太医亦曾为我诊治,其后他便入狱而亡。这其中干系必不简单,我会助你查清。你应明白,当你决意入宫之时,便已身陷这纷争之中,早已无退路可言。”

    确已无退路了?若王爷破釜沉舟,孤注一掷,我又该如何自处?

    ……

    “苏侍医,夜已深了,早点歇息罢,切莫着凉了。”

    温柔的声音打破了这死寂的沉静,原来是皇太后的侍女春颜起夜,见苏妁不在房中,便至院中寻她。

    “好的,春颜姐姐莫要担心,我即刻回屋。”起身进屋前,苏妁再次仰面望了望那轮明月。

    月虽无言,然其心中已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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