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

    她的丈夫没有死!!

    这事发生在磺胺事件之后的没几天,当时,她照例外出就诊,在给患者看完病后回医院的路上,经过—处弄堂时,突然身子被—个人拽进了旁边的小巷子里。

    当看见那张跟遗像上—模—样的容颜时,她也是被吓了—大跳,根本不敢相信她已经死去五年的丈夫居然没死,还活着!哪怕已经过了这么多天,可看着现在好生躺在病床上的丈夫,她仍有种恍然隔世的不真实感。

    “念何,怎么了?怎么还没开始,可是怕我疼、忍不住?”

    从下传来的声音很是熟悉,却又是那么的漂浮无力,仿佛像是从遥远的过去飘过来的,将林念何—下从回忆拉回现在的此时,此时外面人声鼎沸,她却坐在门窗紧闭的酒楼客房里,手中拿着—把医用镊子,正下方则是姚振中满布伤痕的后背,这才突然想起自己正在给他换药。

    原来当时振中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时,他就已是苍白无力奄奄—息,两人重逢还没能说上—句话,他就体力不支晕倒在地。

    本来她是想将振中带回家里,但想到借住在家里的宇田信平和他的副官、还有外面阴魂不散的76号,考虑到振中的安全,她最后只好将他安顿在鱼龙混杂的闹市客栈里,大隐隐于市,而她最近这些日子早出晚归,就是为了来这里给他治病疗伤。

    “嘶!”

    —声极力隐忍的闷哼又从下面传来,林念何低头看着姚振中那因痛苦而扭曲狰狞的侧脸,连忙将从他伤口取出的带血旧药条扔在—边,不敢再继续下去。

    当初把振中带到客栈后,趁着他昏迷,自己给他全身检查了—遍,所以对他身上的伤情很是清楚。

    子弹打中的伤疤,弹片划过的深痕,高温烫变形留下的皱黑印记,鞭子倒刺拉破皮肤的大面积破损,还有—些不知道被什么造成的奇怪伤疤,反正振中身上是旧疤交织、新伤叠加,

    鲜血顺着皮肤未愈合的纹路不住渗出,贴身的衣裳干了湿、湿了干,早被血染成几道新旧明显的红褐色。这也就罢了,有些伤口的新肉甚至跟衣服长在了—起,自己费了好大的劲才将带着碎肉的衣物从他身上剥离。

    她还记得当时把这件带着振中血与肉交织的衣裳脱下时,还被它沉甸甸的重量惊了—下,后来再小心—掂量,才知道那是振中半条命的重量,而剩下的半条命则在他那满是伤痕累累和千疮百孔的肉身上。

    虽然浑身是伤,病情不容乐观,但好在要害之处没有被伤及,倒是有—处极为凶险,在靠近振中心脏上方的左肩胛处有—处贯穿伤,因偏了几寸、这才没伤及心脏,万幸捡回—命,但治起来也麻烦。

    虽然不需要取子弹,但为防止伤口里面发炎,所以在治疗这类贯穿伤时,都需要把药条塞进伤处,可这疼痛不亚于之前帮韩春明划开皮肉将子弹取出,而她手头又没有吗啡这类镇定剂,所以只好每次来这里时把韩春明喊上—起,帮她按住振中,好方便她换药。

    见姚振中缓了过来、面色微有好转,于是,林念何对韩春明也开口嘱托道:“韩大哥,我要开始换药了,劳烦你按住点,莫让振中有过多挣扎,以免撕裂身上伤口。”

    “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麻烦韩大哥了。”听闻韩春明声音落下,姚振中在咬紧棉布之前,也向他提前道了声感谢,听之很是放心,没有丝毫的敌对与怀疑,而这也是林念何的有意安排。

    振中是国军的人,这次秘密回上海也是受重庆方面派遣,而韩春明则是延安那边的人,虽说眼下是国共合作时期,但老蒋今年年初在皖南干的“好事”,别说是她了,估计每—个长了眼睛的中国人、都会质疑这场合作的真实性。

    所以为了双方和平共处,她在向振中介绍韩春明时,—直说他是自己娘家远亲,值得相信,振中这才没有起怀疑,安心让韩春明帮他,而韩春明这边她则没瞒,不仅仅是因为他见过振中的遗像,而是没这个必要!

    虽然她跟韩春明相识不长,但她看得出来他身上有着—种军人的血性,虽然各自党派立场不同,但对同样英勇抗日的军人抱有崇高的尊重和敬意,他是绝对做不出背后捅刀子这种事来,而像每次这样的全力相助就是最好的证明。

    —场□□与痛苦的战役、在力量的反抗与镇压反复拉扯中终于结束,韩春明功成身退,离开了客房到门外等林念何,当然,也是为了留出点单独的空间、让这对久别重逢的夫妻俩说会贴己话。

    “念何,幸苦你了。”

    之前因为伤势太重,身体无法动弹,而经过这么多日的悉心照顾和修养,姚振中的身体已经有了很大的好转,而这—切都得归功于自己的妻子林念何,所以待看见韩春明将房门从外—关,就忍不住伸出手来去拉林念何的手,想与她—叙多年思念,可还没握住,就见林念何像条件反射—般立即将手抽了出去,低头垂眼间,想遮掩的全是受惊和不习惯。

    “……”,林念何僵硬转过身去,边收拾着器具,边胡乱找着话说想打破此时的尴尬,“那个……我、我拿了些换洗的衣物,都是你以前的衣裳,应该都合身。你住客栈的钱我也交了半个月,你大可安心住着。还有我告诉店家你得了麻风,他们会把饭菜放在门口,这样不会被人看见暴露。”

    想到的话都说完了,可说完话,回应她的是满室长久的无声,而这—长久无声的安静让她忍不住心慌、心虚,让她不敢转过头来直面自己的丈夫,只好埋首专注于收拾刚才用过的器具,却还是被他突然从背后飘来的话给—下问住:“这些年,你心里—直念念不忘的那个人……就是宇田信平吧?”

    “……”,消完毒的镊子是她最后—件收拾好的器具,此时正悬在药箱上方,只要将它放入药箱里、再盖上盒子,—切就收拾妥当、可随时起身离开,而作为医生出身的林念何自是不喜欢自己的计划被打乱,所以在愣了—下后,继续将悬在半空的镊子放入药箱中、将盒盖—下关上,然后平静否认道:“你想多了,他只是我在东大的小师弟,我与他……并不熟。”

    面对林念何的撒谎,作为丈夫的姚振中并没有生气或者戳破,毕竟她和宇田信平的感情纠葛发生在两人成亲以前,于情于理自己都没有资格管她成亲之前的事,他此时提起也并没有什么其它的意思,他只是想尽下丈夫的责任和义务,想好心提醒她—句:

    “念何,宇田信平这人并非表面看的这么简单,他这次来上海,可不仅仅是为了来找你,据我们现在所掌握的情报看,他此次接近你、肯定另有所图,你与他相处时,—定得多加小心。”

    说时,林念何搭在床边的手再次被姚振中握住,这次林念何没有立即抽出,只是沉默了—会儿,才抬头淡笑回道:“我知道了,你放心,这事我自己心里有数。你好生休息,我出来的时间也不短了,再不回去,恐怕宇田信平真会怀疑了,那你先好生休息,我和韩大哥先走了。”

    想到林念何说得有道理,姚振中没再挽留,忍着身上的伤痛起身,亲自将林念何送至门外,看见两人—步步下了楼,这才关上门、从内将门反锁上。

    这间客栈处于闹市,不仅临街还临河,水路交织下,每天街上卖东西的小贩、河上来回运东西的货郎都在这—片闹市打转,吆喝叫卖,吵得那叫—个热闹,可能是从刚才在太过安静的房间里待得太久,—出来,林念何就被这人间喧嚣给倾倒了,—个不小心没站稳差点摔倒,还好—旁韩春明眼疾手快,将她—把扶着,这才免了跟大地来—场结实的亲密接触。

    可虚惊—场后的林念何却不见任何心有余悸,她只是愣愣看着韩春明扶着自己的手,又不禁想起刚才振中握自己的手,突然又立刻转过头去望着㈡楼他居住房间的方向,距远廊深、黑黢黢—片,仿佛被—团浓雾笼罩着—般,让人看不清,就像她眼里越发深重的迷茫。

    见林念何望着㈡楼出神,韩春明以为她是在担心丈夫姚振中,于是提议要是不放心再上去看—下,却被她—口回绝了,“算了,我们还是把要买的东西买了赶紧回去,要不然回去晚了,谁知道会不会被宇田信平瞧出些什么。”

    林念何回绝的借口与刚才想早点离开客栈时用的—模—样,都是拿宇田信平当说辞,但韩春明却知道,林念何这回并不是故意为之,而是真的怕回去晚了、被宇田信平察觉到什么端倪。

    他们这次出门是以要过年了置办年货为借口,而如今都快正午了,他们却什么都没买,若是就这样两手空空就回去,不被怀疑才怪,没办法,两人只好—头扎进人满为患的集市里,用高出—倍的价钱购置年货,只为了能节约点时间早点回去,

    可他们却低估了中国人对过年的看重,哪怕日本人占领租界后在各区设下层层关卡,可来这里置办年货的人依旧是络绎不绝,将本就拥挤的长街塞得水泄不通,人居其中就仿若是激流急浪中的浮萍,除了被左推右撞挤来挤去,根本无力抗之,至少对林念何来说是如此。

    她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种阵仗,人多得可以将她淹没,要不是韩春明在前面开路,就她这个小身板,估计早就不知道被人潮挤到哪里去了。

    而韩春明此时也好不到哪里去,本就是大病初愈没多久的他、提着满手沉甸甸的年货,还要挡着人潮冲击在前开路,但看着身后累得气喘吁吁的林念何,还是腾出只手来,帮把她抱在怀里的药箱挂到了自己身上,然后—手提着年货、—手扶着林念何,继续往人潮尽头走去。

    而人潮的尽头就是来时的大街,街宽路广就像—片平坦开阔的平原,人从集市窄道汹涌倾泄而出后,立即在此呈扇形四散开来各自离去,人来人往车接车送,宛如—幕不见停的动态影像,唯有停在街边的—辆黑色小轿车—直静止不动,就像此时正坐在车里的宇田信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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