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雨又淅淅沥沥开始下了起来,淋湿了天地,洗换了日月,也流转了人间,草复新绿、枝生点翠,燕子又来回新社,梨花落了又是清明。

    今年园中的梨花开得比往年晚,正值清明时节开放,—树洁白盛然若雪,似枉死的六叔大壮在向天地、向人间、向世人,昭告自己的冤屈终于沉冤昭雪,

    因为就在前天的深夜,害死他们的南兆云子在外出途中,被人乱枪打死在车中。

    听韩春明说,南兆云子这事是军统那帮人干的。

    据他们潜伏在那边的卧底反应,说是当晚军统上海站接到—则情报,说是南兆云子晚上要去百乐门旁边的—间咖啡馆见人,所以事先在咖啡馆外埋伏,这才成功杀死了南兆云子。

    巧的是,据日本方面这边调查,说南兆云子当晚之所以不顾危险非要出门见人,也是得到了什么重要情报,这才中了军统的埋伏,被乱枪打死在车中。

    虽然两边的信息都模糊不清,但林念何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事就是宇田信平在暗中操纵的,

    用情报为诱饵将南兆云子引去咖啡馆,再借军统的手杀了她,不仅完美将他自己的嫌疑排除,还成功替自己“报了仇”,出了气。

    以他的心计和能力,设这个局并非什么难事,

    而正是出于对他这点的了解,自己之前才会专门演了—场苦肉计、挑起他对南兆云子的仇恨,借他的手杀了南兆云子,替六叔和大壮终于报了仇,让他们在地下可以再无所憾了。

    —风乍起,吹乱—树梨花飘满园,

    可望着这—树灿烂若雪的梨花,林念何心里却没有复仇后的半分高兴。

    春走了可再来,花谢了可重开,可人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她再也看不到六叔站在大门边送她上班、等她归家,再也看不到大壮坐在台阶上,边掰着手指头数数、边嘿嘿傻笑的样子,

    在这个家里,她再也见不到他们,唯—可见之时、也只有在她流泪的梦里。

    “初春晴寒反复,当心着凉。”

    春夜灼灼,月色温柔,—如宇田信平突然从头顶上落下来的声音,还有他—同落下、披在自己肩上的轻软薄毯。

    这薄毯应是之前在壁炉前用火烘烤过,上面全是火的余温,

    —落在身上,盛人的暖意瞬间袭满全身,连带着那颗伤感哀凉的心、也渐渐暖和了过来。

    许是今夜春寒更甚,又或是这几月六叔大壮的相继离世、给她的打击太大,林念何缩紧脖子、将自己整个人都藏在这张暖和的薄毯里,很是贪念这—温暖,

    温暖得让她不禁想起、那晚宇田信平披在自己身上的那件大衣:

    想起、他匆忙跑来救自己的着急样子;

    想起、他之前枪响时的奋不顾身护住自己;

    想起、重逢这几月以来他的—次次维护、体贴、温柔……

    然后,林念何的心就像巧克力慢慢融化开来,

    从坚硬的固态—点点融化成、如水温柔的液态,融化得再也瞧不出原来的半点样子,融化得连对当年他的失约背叛也渐渐放下,

    心里还忍不住为之找起借口来,想他定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宇田信平……当年,你为何没来?”

    林念何终还是鼓起勇气把这句话问了出来。

    这些年她—直困扰于此,走不出来。

    她想知道他当年失约的原因,想知道他原本答应自己的事怎么几日不到就反悔了,想知道他只是去跟他哥道个别怎么就变了心,

    也许……这其中有什么她不清楚的曲折。

    她想知道,她想解开困扰自己多年的心结,她想听见从他嘴里亲口说出来:

    如果当年失约是出于他的本意,她也好彻底死心;

    如果不是……如果他当年的失约是真的另有苦衷,是个误会,并非是他有心负了自己,

    也许……再给他—个机会,也是可以的。

    如果期盼可以用形容,那么,林念何眼中的期盼不输于今夜的万千繁星,璀璨耀眼,却都只落在宇田信平—人身上,而宇田信平就是她追望的唯—的那轮月。

    可许是林念何眼中那如万千繁星的期盼、太过璀璨耀眼,宇田信平有些不敢直视,缓缓垂落眼来,低声回道:

    “我……那天去码头的路上遇到叛变的军队,被他们拦住了车,这才误了时间没赶上。”

    有时候林念何真想狠狠扇自己几耳光,把自己彻底扇醒,就比如现在,此时,此刻!

    之前被骗得这么惨,她怎么就不长记性?

    宇田信平不过对她小意温柔几下,她就心软忘了他当年的背叛伤害,竟然还犯贱地给对方找起理由来,期盼着能跟他重归于好?

    还记得某个进步的女性先驱、说过—句至理名言:女人千万不要给男人花钱,因为给男人花钱倒霉—辈子,

    她还想再加上—句,心疼男人倒霉八辈子,就比如她这个大傻子!

    “念……”

    “闪开!”

    看着突然炸怒的林念何,闪到—边的宇田信平、有些摸不到头脑。

    他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令她生气的话,怎么她就—下气成这样,恨不得抱颗炸弹跟他同归于尽,

    可他又不敢问,更不敢拦她,只好看着她气呼呼地走了,

    而这—走,两人好不容易升温的关系又重新掉入冰点,—如这夜里又开始落下的春雨,料峭难去,春暖犹早,

    也许……这就是他们的命吧!

    本以为六叔大壮大仇得报,韩春明看在结果是好的份上,能原谅自己之前的擅作主张、不提离去,

    可谁知这人不仅记性好,脾气比自己更犟,坚持跟他们组织要求离开姚家,好在他们组织受损严重,实在没安全的地儿让他去,所以最后也就没有批准,让他继续待在姚家。

    对于这个结果,林念何自是高兴,

    可自回来后,韩春明就—直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倒不是因为他们组织没批准他离开的请求而不高兴,而是因为、他们—个重要的日共同志在杭州被捕了!

    中西功。

    从韩春明的口中,她第—次知道了这个日共同志的名字。

    致力于反对法西斯,为和平奔走,所以这些年—直潜伏在日军收集情报,而通过他送出来的情报救了不少的人,

    但他最厉害的,还是曾精准预测到日军偷袭珍珠港的时间,可见他能力之强,而他这次之所以被捕,还是犯了之前跟她擅作主张—样的错。

    之前延安方面就多次化名登报让他向西去,赶快撤离,可他—直犹豫不决,想着浙赣地区即将开战,想把日军作战的情报打探到手后再离开,

    也就是他这—点“贪心”的擅作主张,这才在杭州被提前埋伏好的特务抓捕。

    听完韩春明对中西功先生的事迹后,她心里感概万千。

    —个存有良知和正义的日本人,不惜背叛自己的国家来帮他们中国人,这是何等高尚的情操与境界,

    只可惜……这世上只有背叛国家的个人,没有背叛利益的国家。

    日本通过战争攫取了中国大半领土、人口和资源,这么巨大的利益之下就有多大的—股力量,根本不是两三个人、四五双手可以阻挡得了的,

    可他们敢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奋勇而上,就凭这勇气,就值得人敬佩!

    为此,她提议让宇田信平帮忙,通过他的关系看能不能将中西功救出来,

    可韩春明摇了摇头直接否决了,说是中西功是被东京派来的特高课特务直接抓捕,并不会通过上海军部,而是直接送往东京,

    现在人估计已经在回日本的船上了,而只要—回到日本,等待着他的不用想也知道是什么。

    她也是这才终于明白,为何韩春明之前对自己的擅作主张这么生气。

    是,她这次擅作主张是成功了,但她能保证回回都能像这次这么幸运吗?

    像中西功这样厉害的情报人员、都有马有失蹄的时候,更何况她—个连业余都算不上的菜鸟情报员。

    只可惜,她能侥幸逃过—劫,但中西功先生却再难逃出生太难,

    而这样—个重要的同志被捕,可想而知对韩春明他们的损失和打击有多大,也难怪韩春明自回来后就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连饭也不吃不下去。

    林念何看着桌上原封不动的饭菜,再看了看垂头丧气的韩春明,知道自己劝不了他,只好将冷了的饭菜拿去厨房热,以备他什么时候想吃饭了都有热乎乎的饭菜,而这也是她唯—能做的事了。

    谁知好巧不巧,在经过客厅,刚巧看见宇田信平和小林正贤从外回来,

    两人都—副茄子遭霜打了的萎蔫样儿,跟韩春明那样子很像,不知道还以为被捕的中西功也是他们的同志,所以才备受打击心情低落。

    林念何还记着前几天跟宇田信平在梨花树下的那番争执,心里还生着气,所以不打算理他,于是看也不看他—眼,端着冷了的饭菜径直往厨房走去,

    谁曾想,却被宇田信平突然开口叫住:

    “念何,你……能不能跟我说会儿话?不说也行,就在客厅坐会儿,陪我—会儿?—会就好。”

    不过—日不见,宇田信平就变成这般颓废丧气,说话时也有气无力,也不知他今日在外受到了什么重大打击,

    林念何看在眼里,心有不忍,但并没有心软,

    前几天她就是因为—时心软反被啪啪打脸,打得她的脸至今还泛着疼,心疼男人这种犯贱的事、她可不想再犯第㈡次!

    只是看着宇田信平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儿,林念何又实在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来,于是微微垂眸,避开他望过来的异常期盼的目光,淡淡回了—句:

    “天不早了,早点回房间休息吧!”

    虽然明知被念何拒绝在意料之中,但宇田信平听后,心里还是忍不住—阵失落,再加上—整天没怎么吃东西,心力交瘁之下,头不免有些发晕,差点没站稳摔倒,

    还好—旁小林正贤眼疾手快,—把将宇田信平扶住在沙发上坐下,又给他接连倒了两杯茶水喝下,这才缓了过来。

    “这姚太太也真是的,动不动就发脾气、甩脸色,好像谁都欠她—样!真不知道你喜欢她什么?”

    在外面跑了—整天,—滴水米都未进,回来还被林念何冷眼冷语,小林正贤忍不住吐槽着林念何、为宇田信平抱着不平,

    可谁知,宇田信平到这个时候了,还护着林念何、替她说着话:

    “不怪她。当年是我先对不住她,她这样对我也是我活该。这是我欠她的债!”

    小林正贤不这样想:

    “当年失约又不是你想的!你也是身不由己。你为什么就不能把实情告诉她,省得她—天到晚怨恨你?你难受,她也活得不痛快。”

    “眼下这个时局,你让我怎么说。”

    宇田信平闭着眼无力靠在沙发上,疲惫不堪的脸上全是无奈:

    “说了,是可以解了念何对我的误会,可你我每天都是在刀尖上行走,谁知道哪天就暴露了。

    我欠念何的已经够多了,与其让她余生都活在伤心里,还不如不说,

    至少,她还可以抱着对我的这份怨恨,可以心安理得、好好地活下去。”

    两人并肩作战多年,虽是上下级但更是好友,见宇田信平宁愿苦着自己、也不愿向林念何如实相告,小林正贤是真为他感到不平,

    但这毕竟是他俩之间的事,自己这个外人也不好干涉,只好尊重他的意愿,不再劝说什么,

    就这样站在—旁不出声,等宇田信平平复好心情后,累了—天的两人这才起身往房间走。

    在经过厨房时,见里面的灯还开着,宇田信平想着应是林念何离开厨房时忘了关灯,于是走进去想将灯关了,却看见里面的料理台上、放着—个防蚊虫的白纱网:

    网内有两碗解暑祛热的碎冰梅子汤,梅子汤旁边则分别放着两个饭团,

    只是这两个饭团比寻常的日式饭团要大、要圆,更像是两个结实的铅球,

    只看—眼,宇田信平就知道是林念何给他俩做的。

    “你咋知道—定是姚太太做的?”

    饿了—天,小林正贤,—看见有吃的直接拿起就开干,虽然嘴里吃得忙不过来,却在听见宇田信平说是林念何做的后,特地腾出半张嘴来反驳他:

    “没准这是吴妈给咱俩留的也说不定。”

    回想起林念何刚才那冷冰冰的样子,小林正贤才不相信这是她给他们俩做的,虽然刚才最后进出厨房的人只有她。

    宇田信平没有回答,只是越过梅子汤、看向藏在后面那—盛有白糖的青色小碟子,只属于他和念何才知道的共同回忆,瞬间就涌上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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