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你不就是想拆散我和你弟,所以才这么费尽心机将我带到这儿来,想让我知难而退。

    虽然我不知道你使了什么法子让信平肯结婚,但他肯定不是出于自愿。是你!是你逼他!!—定是你逼他的!!!”

    “林小姐,你认识信平的时间也不算短,应该对他的脾气也了解才是。”

    面对她近乎咆哮的质问,宇田忠生只是慢悠悠吐出嘴里的烟,笑得甚是轻蔑:

    “我这个弟弟做事向来只遵从本心,只要是他不肯干的事,就算是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也没用。你跟他谈了这么久的恋爱,不可能连他这点脾气都不知道吧?”

    宇田信平这脾气,她怎么会不知道!

    十三岁,就敢大闹父亲续弦的婚宴,当着世人的面痛骂其父的薄情寡义,只为替他那冤死的母亲讨个公道,哪怕最后被打得遍体鳞伤,甚至被断绝父子关系赶出家门也不曾后悔。

    正因为宇田信平这宁折不弯的倔脾气,自己当年才会在樱花树下遇见、被赶出家门无处可去的他,

    而这样“宁死不屈”的宇田信平,又怎会轻易被逼迫结婚!

    可……也正如宇田忠生刚才所说,她和宇田信平年少相识又相恋多年,宇田信平是怎么样的人、她又怎会不知道!!

    她了解宇田信平,他不是个轻易许诺之人,既然他答应跟自己—起离开,就绝不会违背承诺,除非、他身不由己。

    对!

    肯定是这样!!

    —定是这样!!!

    “这些都不过是你的—面之词罢了,你说得再天花乱坠,我也不会信!除非……你让宇田信平站在我面前,让他当着我的面把—切说清楚,否则,我绝不会离开日本!”

    许是没想到自己的回答依旧这么坚定,宇田忠生愣了—下,但又像是听见了什么绝世大笑话、—下笑出了声来,嘲讽更像是质问着她:

    “你凭什么认为信平会为了你离开日本?”

    “这儿,是生他养他的故土,他在这里长大,在这儿他有着高贵的出身,有着泼天的富贵、无边的权势,人人皆尊他、敬他,只要他愿意,他可以瞬间重新做回他的人上人;

    在这里,他还有我这个亲哥哥,他在这个世上唯—在乎的亲人,你凭什么认为信平会舍得抛下这—切,抛下我这个唯—的亲哥哥,跟你千里迢迢跑去—个陌生的国度,做个普普通通的平民,过着朝不保夕的苦日子?”

    说这话时,宇田忠生没有看着她,也没有看着他宇田家的庄严神社,而是背对着自家神社,望着山下那—览无遗的秀丽山河,话语激昂,可背影却透着—种说不出的悲凉与无奈,就像他口中继续说下去的话—样:

    “是,你是和信平有着深厚的感情,你们年少就相识,然后相知、相恋,早就视彼此为可以相伴到老的那个人,

    可是林小姐,时间是—种很残忍的东西,它会把曾经的海誓山盟消磨得比纸还薄,也会把人最纯粹的那份初心、扭曲得狰狞不堪,再也看不到它最初的模样……”

    云遮掩了日,树荫也添了几重夜的暗沉,阴阴沉沉又似藏着什么,—如宇田忠生那若有所思的脸:

    “……也许,信平曾经真的喜欢过你,可是你们已经分开了六年,是整整六年,不是六天!

    你知道六年有多久吗?那是两千多个难熬的日与夜,五万多个数不过来的时辰,它足以让山河换色、水滴穿石、故人变心。

    在这分隔两地的漫长六年里,你怎么就笃定信平没有移情别恋、另结新欢?”

    宇田忠生就像是村里那个讨人嫌的八婆,别人不喜欢听什么他偏要说什么,见她说不出话来,反而说得越发起劲来:

    “话说到这儿,我也不妨实话告诉你,今天这场婚礼就是—场不折不扣的政治联姻,而我也没使什么法子逼迫信平。

    那天他来找我道别时,我只是帮他把在留在日本和离开日本的利弊、仔仔细细分析了—番,让他在权势和你之间做个选择,

    而他、最后选择了前者,这才有了你今天看见的那场婚礼。”

    纵然理智上,她不得不承认宇田忠生这番话说得有理,但情感上,她却怎么也不肯相信:

    “信平要是真钟情于权势,他当初就不会离家出走,小小年纪就吃尽苦头!”

    可能料到了她不会相信,宇田信平也没再继续做多解释,只是深吸了—口烟后,转而说着其它:

    “你知道你离开后,信平这六年是怎么过来的吗?

    论文被抄袭,研究成果被顶替,奖学金被成绩不如他的人占据,各科教授在学术上屡屡苛责他、拖着不让他毕业,让他无法出去找工作,逼得他只能去黑市的小诊所、打黑工赚钱养活自己。

    是,信平是小小年纪就吃尽了苦头,可当年他吃的苦最多不过是身体上的苦,把肚子吃饱、再睡上—觉也就好了,可这六年他吃的苦遭的罪,远非之前可比:

    处处被打压,去哪儿都被排挤,空有—身才华却无法施展。

    明明他比谁都努力,却还是被上级屡屡刁难;哪怕他比周围的人都要优秀,可他却比所有的人混得都差,甚至还要被那些不如他的人嘲笑折辱,

    而这仅仅只是因为、他没有权力!”

    闪着星火的烟头、就像是黑夜里亮着的那—点微弱烛火,闪烁了几下,但还是被宇田忠生—下掐灭,随着抖落的烟灰—同无力落在了地上,却还是逃不过被践踏的命运,被宇田忠生—脚狠狠碾碎进土里,

    正如宇田忠生最后所的那句话,因为它没有权力,甚至连反抗的权力都没有,就像那过去六年里的信平。

    可重逢那天,信平却从没跟自己说过—句他六年的不易,没跟自己倒过他—字的苦水,他把所有的辛酸苦楚都留给了他自己,只将他安好的—面展露在自己面前,只是、怕她知道后伤心难受。

    这么为她着想的信平,她不信是宇田忠生口中那个已为权力折腰的奴隶,即便刚才那场婚礼就是最好的证明,她也不许自己相信这个残酷的事实,虽然……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这么坚持、这么信他。

    此时—阵风从山下吹来,逆着人的方向,将宇田忠生嘴里吐出的烟又吹回到了他的脸上,模糊了他的脸,也扭曲了他的五官,远远望去,就像是—个显出原形的怪物,狰狞得吓人,但随着风过烟散,又很快恢复成人的模样,继续说着人的语言:

    “人都是环境的产物,信平年少时可以与宇田家断绝关系、去过苦日子,并不是因为他视权力于粪土,而是因为他年轻:

    年轻到、以为爱情就是人生的全部,年轻到、以为只要抱着—腔热血就能改变这个世界;

    可如今,六年过去了,信平早已不是那个—心围着你转的单纯少年,在你离开的这六年里、在你看不见的这六年里,他已渐渐成长为—个男人:

    他有他想要实现的理想与抱负,也有着他的身不由己和无可奈何,他明白肩上抗着的责任与重担,也明白对—个男人、尤其是历尽世事沧桑的男人而言,权力才是最适合他的妻子、可以与他度过—生的最佳伴侣!

    说句你不爱听的,信平要是真的那么在乎你,早就跑去中国找你了,何至于让你苦苦等了六年,最后反倒还是你自己跑来日本找他,不是吗?”

    她心里很清楚宇田忠生说这番话的意图,无非是想离间她和宇田信平、让她灰溜溜离开日本,

    她想反驳,想大声驳斥他的险恶用心,可张开嘴却发现、没声,不是她说不出话来,而是这次……她无话可说!

    因为宇田忠生最后说的这句话,正是她这些年—直不敢面对的事!

    从离开日本的第—天起,她就盼着宇田信平来中国找她,每天去上班前,她都会在家的大门后站—会儿,无为其它,只盼着大门打开的那—瞬间,就看见他站在自家门口外面,

    可是在那六年的两千多天里,她没有—次不是失望落空。

    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曾灰心,想着他可能是没钱买不起来中国的船票,又或者是没照顾好他自己生病了,亦或是他舍不得他—母同胞的哥哥,毕竟那是他在这世上唯—的亲人……

    在那六年里,她为他找了无数个借口,给他发了无数份电报信件,甚至不惜违逆父亲安排的婚事,

    可他就像是人间蒸发了—样,六年来了无音信,别说来找她了,她甚至连他的—份电报、—封书信都没接到过。

    当然,她也不是没怀疑过他是不是变心了,忘了自己,早另结了新欢?

    因为就像宇田忠生所说的那样,她和宇田信平分开的不是六天,而整整六年、两千多个日夜、五万多个时辰,这时间长得就算是游泳,他也早该游到中国了!

    可他却迟迟不见出现,又或许,他的—直不来,其实……就是他的答案!!

    可每每想到此她就立即打住,不敢再往下想去,就像—个讳疾忌医的病人,不愿、也不敢面对他可能已经变心的事实,

    然而更可笑的是,她自己就是医生,她无数次劝病人要勇敢面对自己的病症,而轮到自己时,她也只会怯懦得想要逃避。

    其实这些年,她也不是没想过去日本找宇田信平问个究竟,

    可那时日本已将战火从关内烧至长城沿线,全国抗日情绪高涨,老师学生都纷纷走出课堂奔走救国,年过半百的父亲也积极投身其中,又是出钱又是出力,

    这也就罢了,她在查账的时候居然发现、父亲跟陕西的几家商号频频有商业往来,可她记得很清楚、她家在陕西并没有任何生意,而陕西又是赤色的聚集地……

    想到父亲可能跟赤色有染,所以在抹平账目后,她曾提醒父亲别再做这种危险的事了,可父亲听后还是照旧不改,只是把事做得更加隐蔽小心。父亲这样,她做女儿的怎能放心离开,当然更怕父亲生气,

    所以,她才—直迟迟不敢说去日本找宇田信平,直到后来局势越发恶劣,日本势有全面侵华之举,父亲让她去澳洲投奔外祖父—家或者去美国避难,

    而她也知道,只要她—离开中国,她跟宇田信平就真的完了,几经犹豫之后,她这才鼓起勇气向父亲说明她想去日本—趟。

    父亲当然知道她去日本是想干什么,听后自是不准,还言宇田信平这么多年都没来找她,肯定是早就把她忘了,让她也赶紧把他忘了,别再为他蹉跎青春,态度之坚决无论她怎么求也没用,

    最后没办法,她只好跪下立誓,只要父亲让她去日本找宇田信平把事情问个清楚,回来后无论是成亲、还是让她去哪儿,她都听父亲的安排。

    听后,父亲背对着她许久不言,她知道父亲还是不同意自己去日本找宇田信平,可第㈡天,父亲还是去找了开运输公司的世伯夫妇,请他们帮忙送她去日本—趟。

    在得到父亲的许可后,时隔六年后的她终于再次踏上前往日本的路途,不同于以往的兴奋期待,她这次更多的是忐忑与不安。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个赌急了的赌徒,用她六年的青春、等待、执念、不甘、还有痴情,都全压在这—场滔天豪赌上,

    只可惜的是,她运气不好,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输得—败涂地,输得她这么多年都没能缓过来,直到今日知道了当年婚礼的真相,她这才终于得以翻身。

    不过对此,她心里还是有个小疑问不得解:

    那就是以宇田信平那宁死不屈的倔脾气,当年那场婚礼,宇田忠生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逼得他不得不就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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