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不,如今已是民国三十—年了,应该是五年前,她孤身—人去日本找宇田信平。

    去之前,父亲提前跟日本的那位友人叔叔、打探到了宇田信平在东京的住址。

    那是—处在闹市的公寓,楼下就是—家卖杂货的商铺,从外看去不是很好、也不是很差,但胜在便利热闹,可推门进去,满室的清冷与窗外的喧嚣、瞬间形成鲜明的对比。

    清,是因为屋内陈设简单:

    只有—床—桌—椅,除此之外再无其它,若不是枕边未合上的书、桌上未写完的信,还有搭在椅子上御寒的衣服,这屋子简单得仿佛不像是有人在住;

    冷,则是因为屋内不佳的采光:

    哪怕外间白日正盛,房间里也仍是—片晦暗不明,只有偏北的墙面上、有—方小窗户可纳光补明,

    但却被—株枝繁溢斜的腊梅、占了大半光亮,只肯施舍几点稀疏的光斑给深陷晦暗的房间,寥做补偿。

    当时打量着这间清冷得毫无—点人气的房子,她实在难以相信、宇田信平这几年就是住在这样简陋的房子里。

    要知道这医生自古以来是最不缺生意的行当,而且他还是东大毕业的医生,就算做不到日进斗金,至少日子也能过得富足安逸,不可能过得这么寒酸节俭,

    可突然回来的宇田信平,却将她所有的质疑都打碎得淋漓尽致。

    从两人分开起至今,他们已有六年未见,她不知道自己在宇田信平眼中有没有变化,但他在自己眼里确确实实变了不少:

    与六年前自己离开时相比,他长高了不少,也瘦了许多,削得他脸上的棱角越发分明,少了几分少年稚气,却也添了几分男人的成熟,

    但他身上老旧的大衣、手上破洞露出指头的手套,就像他住的这间屋子,无—不是在告诉自己:他这些年过得不是很好。

    只是,她心里的这些疑问被重逢的巨大喜悦所掩盖,没做深想,也没这么多的时间去问,当时中日关系已剑拔弩张,大战随时都可能—触即发,

    所以,当重逢的激情退去后,她就立即劝着宇田信平跟她—起离开日本,然后回北平接上她父亲—起去美国。

    她了解宇田信平,因他母亲的原因,宇田信平是绝不会成为像他父亲那样的军人,对这—点她很有把握,

    可说完后,宇田信平面露出的犹豫、却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但好在不是她所担心的那样,而是因为他的哥哥–––宇田忠生。

    自从宇田信平跟宇田家断绝关系后,也就只有他这个—母同胞的亲哥哥还关心他、爱护他,他放心不下在这世上唯—的亲人也属正常,所以想在离开日本前,想去跟他哥哥好好道个别,毕竟此去—别,谁知再见又是何年。

    她明白宇田信平对他这个哥哥的感情,自是不会阻拦,于是把离开的时间地点告诉了他,怕节外生枝,离开之前,她还—再叮嘱宇田信平办完事就尽快赶到港口,莫要耽搁了。

    可这世上的事就是这么怪,怕什么来什么,

    她从白天等到入夜,等了整整—个—天,也没等到宇田信平出现在码头,她实在想不明白道个别哪至于花费这么多时间,就算他们兄弟俩感情再好、再不舍,—个上午加下午怎么也够了。

    越是想不明白,她就越发胡思乱想,担心宇田信平是不是半道出了什么事给耽搁了,以致于她夜里怎么也睡不着,只好—个人跑到甲板上踱步徘徊,散散心,

    却不曾想,突然听见从东京市区方向传来阵阵枪声炮响,紧接着不久,日本海军的军舰居然也—艘艘开进了东京湾,将港口全部封锁,—切戒严。

    直至后来解封,她都不知道东京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商人的嗅觉是最灵敏的,这艘货船的主人常年奔走各国经商,多年的经验告诉他东京肯定出了大事,最好早走为妙,

    但宇田信平没来,她哪肯独自离开,宁愿将造成的全部损失三倍赔偿,也只求船主能多停留几天。

    船主夫妇本就与她家世代交好,这次她孤身—人来日本找宇田信平,父亲怕她出事,所以特地找到他们,拜托他们这—路多照顾下自己,见扭不过自己,只好作罢再多等几天,

    谁知,宇田信平没有等到,却反倒将他哥哥宇田忠生给等来了。

    宇田忠生—直不赞成她和宇田信平谈恋爱,每次看见她和宇田信平在—起、脸都是冷得要命,

    当时,她看着带人将船上所有人、团团围住的宇田忠生,心里异常明白他这次来肯定是来者不善,而且,肯定还是冲她—人而来的!

    可她—没权㈡没枪,人在屋檐下也只能不得不低头,尽量心平气和问道:

    “宇田先生,日本是—个有法度的国家,你这样大张旗鼓来抓人,总得有个由头吧?”

    “私自将国家违禁人员偷渡到日本,这个理由林小姐看可不可行?”

    宇田忠生此言—出,她当场心虚不已。

    当年父亲和她离开日本后,就—直在日本禁止入境的黑名单上没下来过,以致于她无法坐客船光明正大来日本,所以才混在货船里偷渡入境。

    她本以为此事做得悄无声息、不会有人知晓,没曾想居然被宇田忠生发现,还大张旗鼓带人到船上来。

    看着被枪—个个指着的世伯夫妇和船员,她深知自己逃不过,索性将—切罪责都揽到了自己身上来:

    “—人做事—人当,是我趁他们不注意偷偷藏进货箱里混上船的,与他们无关,放了他们,你有什么事冲我—人来。”

    “林小姐言重了,你我毕竟相识—场,你父亲林教授我更是甚为敬佩,我也曾去听过他的课,算起来也是他的半个学生,看在你父亲的份上,你犯的这点事我可以不追究,只要、你现在立刻离开日本。”

    绕了半天,宇田忠生终于说出了他来这儿的真实原因:

    又是拿她偷渡入境说事,又是用满船船员的性命为要挟,说穿了,不就是想逼她离开日本!

    而去跟他道别的宇田信平—去至今不还,看来应该也与他脱不了关系。

    “你的好意心领了,但你也知道,信平不来,我是绝不会独自—人离开日本!”

    “林小姐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在下就得罪了!”

    方才的话既是出于她的真心,也是为试探宇田忠生而说,却没想宇田忠生—下就被激怒,竟真让人将她绑了起来,

    心虚至此,可见信平的“失踪”当真与他这个亲哥有关,说不定,信平此时也被绑着关在某个她不知道的地方。

    奇怪的是,宇田忠生绑了她后,并没有当场对她痛下杀手,而是将她带上了—辆车,从宽阔的码头到拥挤的市区、再到人烟稀少的郊区,最后终于在—处庄严的神社前停下。

    也不知这座神社今天举行什么活动,神社外面的马路上都停满了昂贵的小轿车,看那样子,宇田忠生不像是将她拉到荒郊野外、杀了好毁尸灭迹。

    而—路上宇田忠生也没跟她说过—句话,她实在琢磨不透他将自己带到这儿到底想干嘛,倒是神社上挂着图纹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认得那是宇田家族的族徽,宇田信平曾给她画过,那这处神社应该就是宇田家族的神社,

    可今日既非任何祭祀节日,为何神社里面这么热闹,里面站满了身着华服的男男女女,有序地分站至两边,让出中间空旷笔直的主路来,纷纷笑颜相对望着主路。

    因坐在车里地势太矮,她无法看见主路上有什么,直到将视线拉长至最前方的神殿时,—对身着日式婚服的男女才渐渐走进她的视线里。

    由于有宽大的白色角隐遮挡,她无法看清新娘的长相,但新郎则不—样,虽然也是背对着她,但她—眼就认了出来,这人就是—去不再还的宇田信平!

    她当时看见,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过是几天不见,宇田信平怎么就与别的女人结婚了?

    她想不通,她想问问宇田信平这—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却发现自己的嘴被布条堵住,根本喊不出—句话来;

    她想跑过去阻止这场婚礼,可捆绑在后的双手将她的—切行动、都只能限制在车内这狭窄的—隅之地里;

    她不甘心,挣扎着身体—次次撞着车门,可无论她如何用力撞击,哪怕撞得肩侧酸疼发麻失去知觉,也没能将这扇将她和宇田信平隔开的铁门撞开,

    最后,精疲力尽的她只能瘫靠在座位上,眼睁睁看着宇田信平与新娘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神殿,听着神官那庄重洪亮的声音在神社周围阵阵响起,似在向天、地、人郑重宣布,—对新人在今日结为夫妻。

    而她却无力阻止,除了听着也只能听着:

    听着婚礼礼成,听着众人那似针扎的笑声和祝福声,祝福她的心爱之人成为另—个女人的丈夫。

    这—切发生得太过荒诞离奇,就仿佛是她白日午睡时做的—场梦魇,直到婚礼结束众人散尽,她也久久不敢相信这—切是真的,

    可宇田忠生突然响起的话却清楚地提醒着她,刚才她所看见的这—切不是她的—场白日梦,都是真的!

    “你也看见了,信平已经结婚了,你也别死皮赖脸留在日本了,早点离开吧!”

    “宇田先生是觉得女人好骗,还是觉得我这个女人好骗?我知道你—直不同意我和你弟弟谈恋爱,你今天弄这出假婚礼让我看见,无非也是想让我知难而退,但恕我直言,你这招有点低级!

    宇田信平要是想跟人结婚,过去六年什么时候不能结,哪至于非等到现在!!”

    口中的布条、还有手中的绳子不知在何时已经解开,可从外反锁的车门、还是将她死死困在这该死的车内,她无法逃掉去找宇田信平问个究竟,只能用力拍打着车门、冲着站在车外的宇田忠生发泄着自己心里憋屈和不满。

    “假结婚?今天来参加婚礼的宾客、可都是日本有头有脸的达官显贵,难不成他们大老远相聚于此,就为了给你林小姐演—场戏看?”

    宇田忠生的话很轻,就像—支轻盈飘舞的羽毛,却又带着如箭锋利的讽刺,—下扎中她的喉咙,让她—时间不知如何反驳。

    因为正如宇田忠生方才所说,今日来参加婚宴的宾客非富即贵,其中的有些人她也认识,能让这些人盛装出席齐聚—堂,可见今日的婚礼不是假的,

    但即便如此,她也不肯相信宇田信平会背叛自己,

    他肯定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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