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烛再一次紧锁着眉头候在房门前,瞧见她俩打打闹闹回来,眼色一斜,“屋里有人。”

    “回来了?”

    一声温婉的嗓音瞬时擒住李壹壹的耳朵,严厉又无奈。

    李壹壹收住嬉笑,端出温顺的姿态。进门的短短几步路,她略微一想自己近日的言行,实无什么大的错处。

    除了方才在西梅园的事。

    莫非是姓周的去告状了?

    莫非是二姐姐?

    李壹壹不须费神,横竖母亲疼她,怪罪不了什么,大不了她小嘴多抹点蜜。

    “咣当——”王惠连看着女儿,眼底忧思浮生,着实喝不下茶,将茶盏弃之。

    “娘,女儿近日得了些柏子茶,解郁宁神,诸葛孔明都喝过呢。”李壹壹轻捏王惠连的肩,甚是孝顺。

    王惠连并不受用,冷脸说:“曲茗街松云茶铺买的?”

    “是了,什么都瞒不过娘。”李壹壹见母亲搭话,虽不知究竟是何错,糊弄过去要紧,“那家铺子说是做天下的茶买卖,要什么有什么呢,那店家……”

    “要什么有什么?”

    “嗯,改日女儿陪娘去逛逛,娘你品茶无数,探一探那店家是不是自吹自……”

    “有酒么?”

    “当然没有,论酒,对面金泉阁的酒才叫一绝!”

    李壹壹殷勤侍奉的手一顿,明眼了悟。

    “如何停了!”王惠连单刀直入,“想必你是知晓所犯何错了!”

    王惠连扭头,见她眼藏一惑,叹了气,“想不明白我如何知晓?”

    方才李丛宁急匆匆地踏进王惠连所居的明翡斋,开口便是一通火气,怪王氏没教养好女儿。他李丛宁是堂堂礼部尚书,被推崇为文官清流之首,居然有一个醉酒疯闹的女儿,这说出去岂不是让人贻笑大方!

    王惠连一时哑语,李丛宁见王氏居然毫不知情,越发火大,一把摔碎桌上的茶盏,说了他刚从吕姨娘那里听来的荒唐事。原来是李壹壹昨夜在金泉阁一掷千金,包下了所有酒,与人戏酒做赌,喝得酩酊大醉,末了还摔了十几坛陈酿作乐。

    李丛宁知道李壹壹打小是苦过来的孩子。王氏从来是骄纵,一句重话也不敢说,担心扰了孩子的心绪,导致心疾发作。但眼下李壹壹的病情已然稳定,总得多加管束,要是哪天闯出什么大祸,为时晚矣。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王惠连看向沉默的女儿,心里了然,吕氏的话不假,真有其事。吕月华在进门为侧室之前,本就是京都富商之女,说不准金泉阁的铺面就是她吕家的。

    李壹壹垂着眼,事是真的,但事出有因,她没法解释。

    “娘,你打算怎么罚我?”李壹壹捏着王惠连的肩,想让母亲消消气。

    “罚你半个月不准出门。”

    “啊!”

    李壹壹一脸无法接受禁足在家,她宁愿像父亲一样罚她背四书五经,像祖母一样罚她抄经文。

    王惠连用手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脑门,“你就是出门太多惹出的祸端。”

    “我……我还得去陶山居找师父指点……”李壹壹小声地挽救。

    “无疾师父早在一个月前就已出门远游。”王惠连摇摇头,丢下一句“好好在家闭门思过”就走了。

    守在门外的月烛和风盏赶忙进来,“小姐,真不能出门了?”风盏记得小姐一直惦念着明日去东街听说书。

    李壹壹坐下来说:“才半个月,值了!”她用手托着脑袋一笑,母亲罚她了。她被祖母、父亲责骂过,也与哥哥、姐姐吵闹过,唯独母亲还如她年幼病重时一般,常常惊忧。

    此刻,她能察觉得出来自己的病好像从母亲心头卸了大半。她也想让母亲明白,自己打得,骂得,与寻常女儿家没什么不同了。

    *

    几日来,愁云惨淡,没个好天光,今儿才晾晴。

    李壹壹撇下丫鬟,出了困闷的院子,孑身游走,抬头时便已经到了藏书阁。

    这阁楼制式素雅,以黑瓦压顶,有三层之高,阁藏甚富,皆是李丛宁遣人搜求所得,多是珍籍善本。

    李壹壹每每读些个圣贤书,便困乏不止。她仰看这楼,兴冲冲地走进藏书阁,为的可不是求知解惑。阁高足以望远,说不准可以看一看街上的热闹,解一解禁足之闷。

    一楼无人,二楼寂静,李壹壹正欲抬脚去三楼时,便听见了人声。

    “阿愚,你手是怎么伤的?”

    周秉元手里拿一本《崔寔政论》,停下读字的目光看向阿愚,他正在整理闲散的书卷,袖口抖动,无意间露出了青紫一块的伤痕。

    “公子,小的……小的不小心摔了一跤……”阿愚扯住衣袖解释,可周秉元没有收回目光,似是在等他坦白。

    阿愚一个跪地,磕头道:“求公子……求公子不要赶小的走。”

    “到底怎么回事?”周秉元扶起他,面色俨然。

    阿愚吞吞吐吐道出实情。他昨日出门给公子采买纸笔,回程遇见了老家乡绅的儿子。这人早年便和阿愚不对付,每每拿“阿愚”这名儿取乐,笑他是个天命的蠢货。

    这名儿是爹娘取的,别人瞧不上,他自己何尝不是。在乡里时,他只当听不见别人的嘲弄,回回见机行事,事事周到细致,不叫人捉住愚笨的痛脚。

    某次,阿愚忍无可忍便挥起拳头打得这混账鼻青脸肿,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月。乡绅家屡次三番找上门,阿愚为了不连累爹娘进了尚书府为奴,用卖身钱了结此事。

    如今这人一身官差服,在东城兵马司副指挥使手下做事,领着一帮兄弟巡街,自是要讨回当年的债。阿愚直接被当街拦下,这伙人提起拳头就是一顿痛揍。他蜷缩在大街上,一手掩住头,一手护着公子的纸笔,待到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这伙人方才罢手离去。

    他以为脸上看不出伤便没事,不料还是被公子察觉了。

    周秉元盯着那伤痕,眼里一沉,“你不该瞒着,回去上点药。”

    “公子……”

    “不赶你走。”周秉元又拿起桌上的书,“我今日在阁内看书,不需要侍候,你先回去好好休息。”

    阿愚方才定下心来,连连道谢,起身正走。

    “大勇若怯,大智若愚。”周秉元声音清润,“阿愚,是聪慧之义,是个好名字。”

    阿愚脚步一顿,爹娘不过当这名儿贱好养活,只有公子不嫌。他低着头,眼角潮润,笑着下楼去。

    只是笑容在迎面撞见李壹壹时,便凝住了。

    “三……三小姐!”

    李壹壹心道,她可不是故意想听墙角的。脸上摆出一副刚来的神色,丢下讶异的阿愚,兀自走上了三楼。

    阿愚有所顾虑地往下走,一步三回头,上回三小姐找上门未果,公子回来后便心事重重,早早就歇息下了。这回不知又要如何!但转念一想,上回是三小姐主动寻公子,这回瞧着真是凑巧,大抵没事……

    三楼一时静寂,书页翻动,沙沙一声。

    李壹壹顿住,暗自悔恼为了自证清白情急上楼的蠢念头,竟忘了那人还在三楼,踟蹰片刻,她大步走到窗边,手扶窗沿斜视道:“我是来赏景的。”

    那人头也不抬一下,凝神看书,缓缓回一句:“在下来看书。”

    如此甚好,二人互不打扰。

    李壹壹扶窗远眺,屋舍延绵,层叠障目,她一个跃身出窗,踩在黑瓦上,视野开阔不少,目眦欲裂,然街头杂耍、戏楼说书一个也瞧不真切。

    她收眼作罢,但见天光明烂,索性躺了下来,以瓦为席,枕臂看云。风起云动,从东街飘向西街,去往城门方向,大抵会经过陶山居和泉龙寨,看见溪水潺潺,山林郁郁。

    游云不知所踪,李壹壹收回心神,书卷沙沙,他竟还在看书。

    说来,这几日再未与他谋面过,原是流连在书阁里了。大哥哥被父亲夸赞勤勉用功,看的是些个四书五经,是天下读书人皆翻烂了的春闱考本,可不似他这般有闲工夫来藏书阁。

    李壹壹回想方才瞥见的书名——崔寔政论,记得父亲批驳此书有碍当世仁政,是为美名留世才收藏入阁。

    父亲沽名,哥哥求仕,那他呢?所为何物?

    一时想得出神,李壹壹竟忘了自己是躺在斜坡瓦面上,脚一滑,几片青瓦摔落,她身子不稳,伸手去抓窗沿。

    抓到的却是一只骨节修长的手。

    那手大而有力,紧紧握住她纤细的手腕,青筋清晰分明地鼓起,拉住了她下滑的身体。待她安稳落地,那手依旧抓着她,抓得她隐隐生疼,肌肤相触,生有温热之感,让她有些不自在。

    “多谢。”李壹壹嫣然一笑道,抬眼却见他一脸冷峻,似在气恼,又……又似在后怕。

    周秉元闻言适才松了手,默然颔首,撇开方才直勾勾的目光,转身去寻那被弃之墙角的书。

    “其……其实你不出手,我亦能顾全自己。”李壹壹揉揉发红的手腕,没话找话,但她此话不假,区区三楼,尚不能伤她分毫。

    那人已然恢复了初时的沉静,两耳不闻。李壹壹只觉此人太过于捉摸不透,不欲与他扯上瓜葛,径直伏在周秉元端坐的书桌前,一手将书压制在桌面,直截了当道:“我那日绝非有意戏弄你,是……是你误打误撞耽搁我回府在先,如若令你心中不快,连同今日的人情,我一并还了。你说,想要什么?”

    “哦?想要什么,三小姐都允?”周秉元缓缓开口,语气冷淡,眼神却带着一丝轻佻。

    李壹壹警惕地抽手直身,心中料想到他所计不过权势地位,轻蔑一笑,“周秉元,你别妄想攀上尚书府的高枝以平步青云。本小姐最是厌恶你这种旁门左道之徒,看着淡泊清高,实则趋炎附势之极。”

    春闱在即,大哥哥都在闭门苦读经籍诗文,难怪此人得闲来藏书阁?原是在谋终南捷径,春试于他不过是走过场,若是结了与尚书府的亲,便能求得父亲在朝助力一二。

    “三小姐说是,那便是罢。”周秉元手攥着书,眼底泛冷,一脸漠然。这落在李壹壹的眼中,已是故作姿态,掩其巧伪之心,不过尔尔。

    “明日我会派人把谢礼送去青朴轩,你我两清。”李壹壹自作主张道,不做过多纠缠。金银华服,名贵纸砚,她都送得起,只盼与此人再无干系。说罢,她便扬扬衣袖,傲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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