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一枕槐安。

    正值玄序,苍山负雪没青松,几笔轻描淡写,便勾勒出粉砖黛瓦的痕迹,宛若洒落在宣纸上的淡墨。

    竹窗外闲寂无声,屋内炭火微红,映照着一室温馨静谧。

    姜殊缓缓将笔搁置笔枕,目光落在这片尚未完成的文章上,不知怎的,总觉得不甚满意,一纸未能道尽心中的思绪。

    积雪压断了道路,断桥残路,商旅的行程被迫停滞,粮食供应吃紧……百姓一年辛苦都化成了泡影。

    面对这样的世道,秩序又该如何维系?

    随着思绪的流转,姜殊的手指轻拂过层层帘帐,缓步走出书房。

    她身着一袭鸦青色的长衫,斜襟立领,袖口处绣着淡雅的玉兰,乌发随意地垂在左肩,红绸缎带轻轻系着。

    一双秋水眸瞧着院中只透出点点墨灰的小路,不由得轻声叹气,只怕这场雪轻易不肯停。

    雪覆京华,一色天地。

    昨日,她走过京都的街巷,探查灾情。繁华如京城,行乞者的身影却也随处可见,他们衣衫褴褛,面容憔悴。

    寒冬腊月,他们不仅难以讨得一口热食,连最基本的御寒衣物都没有。

    姜殊和风吟将热腾腾的包子和馒头分给那些流落街头的乞儿。

    然而,她的善举也只能解一时之急。

    甚至于,她未步出那条狭窄的巷弄,便目睹了一位身形稍魁梧些的中年乞丐,在众目睽睽之下,从一个风聋的小乞儿手中抢走了那点吃食。

    一人之力,怎能够撼动沉重的世情。

    她不能怪罪那个为了活命,不得不抢夺粮食的中年乞丐,亦不能谴责不能守护吃食的小乞儿,见此情景,她也只能叫风吟再多分些东西。

    “能帮一个是一个吧。”风吟说着,将食盒中热腾腾的包子递到瘦小的孩子手里。

    孩子止不住地鞠躬,呜咽着用手比划谢意。

    姜殊看着小乞儿穿着脏兮兮、单薄的布衣,脸上却红着不寻常的红晕。

    她用手背探过他的额头,烫得厉害。

    “他发烧了,”姜殊和身旁的风吟商量着,“风吟,天这样冷,他一个瘦不拉几的小萝卜头,让他在这小巷里,熬不过冬去。”

    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不再是纸上的墨迹,而是活生生的场景,这一幕幕如利刃般深深刺痛了姜殊的心。

    她们一起收养了这个孩子,这绝非京都独一份的悲剧,而是燕京十二洲的缩影。

    她不敢想,遥远苦寒的西域又该是怎样的场景。

    她无法坐视不理,自那日回去,便决心要为改变这些不幸的人们尽一份力。

    这次准备上奏的折子,正是想点出这个问题。

    姜殊想拿只陈情的笔,通过它向上天祈愿:

    盼此雪,知晓人间温情;

    盼京城百姓仓廪满;

    盼家中父老炉火暖,安然度此寒岁……

    良久,她侧身示意暗处的侍女:“吩咐下去,在慈济堂旁设立粥棚,以赈济那些受灾的百姓。”

    “是,听您的命。”嬷嬷轻声应道,从暗处走近。

    她柔和的目光地落在姜殊眼下淡淡的乌青,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心疼,“小姐,您昨儿又熬夜了?”

    嬷嬷名唤姜阿满,自姜殊幼时,她便一直陪伴在身边。她们之间的感情早已超越了主仆的界限,更如家人般。

    姜阿满的每一个眼神、动作都带着对姜殊的慈爱。

    “怎么是您,风吟呢?”姜殊闻声有些诧异,还是就着嬷嬷的话解释道,“昨晚就熬了一会儿,这奏章是今日的朝会要用的,不完成我总也不太放心。”

    “姑娘你总是这样上进,要好好照顾自己。”姜嬷嬷满眼慈爱。

    转而叹了口气,她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歉意,仿佛在责怪自己未能及时传达消息:“风吟姑娘的事,我本该早些告诉您。

    昨日我去取药,正巧见风吟姑娘受了伤。府中的医师正在给她上药,要她需要静养一段时日。

    她却心急,说没办法休息,担心无人照料您。

    所以,老奴擅自做主,让她先休养身体,我来负责照顾您。”

    姜殊轻轻握住阿满嬷嬷的手,声音中带着一丝感激和安慰:“嬷嬷,您的好心我怎能不知。”

    “只是要麻烦您,代我慰问一下风吟,让她好好休息,不必着急。”

    阿满嬷嬷的眼中闪过一丝欣慰,轻声回应:“小姐放心,我会的。”

    姜殊接着问起那日收留的小乞儿的情况:“嬷嬷,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那个孩子啊,可怜得紧。府医去瞧过了,说是身上的其他伤没什么大问题。只是那孩子的耳朵,是娘胎里带来的毛病,他也没什么办法,只能慢慢吃些补药,配上针灸什么的,等日子长些,或许能听到。”

    姜嬷嬷话语中满是心疼怜惜。

    姜殊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无奈和决心:“也只能先这样了,目前我们能做的,就是让大夫尽其所能,不要吝啬药材。”

    她看向嬷嬷目光中,满是信任:“嬷嬷,这孩子就拜托您了,好好照料他。”

    阿满嬷嬷点头应允:“小姐放心,我定尽我所能,好好照顾他。”

    姜殊微微一笑,又以温和的声音催促嬷嬷回去:“阿满嬷嬷,您也辛苦了。我能照顾好自己,您先回房休息吧。不要让寒气侵袭体,我最是担心还是您。”

    阿满嬷嬷脸上露出笑容,应道:“小姐说的是,那老奴先回去,把事情吩咐下去就好好休息。”

    姜殊目送嬷嬷的身影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视线之外。

    她轻敛双眸,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前已是那片雪落无声的小院。

    玉枝琼树披雪,唯有那棵两人一起种下的树,嶙峋的枝条上挂满了盏盏灯笼,在这淡墨轻烟的山水画的素净中留下丰盈的生气。

    姜殊除却家国大义,心中亦怀私情。

    她有一愿难述。

    盼裴郎……

    她压下那股汹涌而起的复杂情绪,既盼着裴淮能觅得一世安宁,却也不愿就此与他分离。

    她轻蹙黛眉,缓步走近那挂满果子的柿子树,手指轻轻拂去枝头的薄雪,低声自语,“何苦呢?”

    不知是问那树,还是问心自己。

    “何苦呢,您这是……”

    风吹落庭院里青柏枝头的碎雪,凉意透骨。

    公子裴淮,芙蓉玉面,风姿绰约,如松风水月,明月在襟,眸色点漆透琉璃,唇色淡淡似晕染开来的珠玉。

    他一身佛头青色的衣衫浅薄,孤身走在长亭旧廊里。

    命运如织,他似注定要历经病榻之苦,天命所系,终难逃避的宿命。

    裴四从身后跟上,细心地将雪氅披在裴淮的肩上,将温热的手炉递过去。

    他声音的柔和中带着一丝无奈,轻声说道:“公子,这桩婚事是圣上钦定,婚期已经定下,没有人能够改变。

    家主尚且不能求婚期延后,小姜大人为人臣子,又能如何呢?”

    裴四絮絮叨叨地劝着,他看得分明:“恕奴说句不好听的,许家的女郎风流多情,听闻院里的人也多算计,公子若不保重身体,又如何能待小姜大人归来?”

    裴淮拢了拢衣氅,缓步走出古亭,他伸手,似要挽留无声纷扬的雪絮。

    雪花轻盈的落在他的掌心,化成水珠,沿着指尖滑落,他鸦羽轻颤,感受着手中的湿濡,沉默不语。

    迎承往来,逢场作戏,他若真勉强自己,面上欢欢喜喜嫁过去,倒真成了京中的笑柄。

    他早听过许家千金的风流事迹,家中有个自幼伴着的小侍,心中还藏着对寄宿府中表兄的情。

    整日游手好闲,行径轻佻,翻还墙越户去戏弄着良家子,称得上风流子的美名。

    这样的女子,他怎敢将余生托付?

    可权贵人家的子女,又有几个是能由着自己性子,自由支配的婚姻嫁娶?

    左右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从没有选择的权利。

    不妨对自己狠心一点,病中昏昏沉沉的抬进许家里,想是能瞒住些情意,便也够了。

    只是,今年本应是他们的婚期。

    姜殊……你何时才能生出勇气?

    裴淮半阖了眸,这场婚事并非他所愿,但也许能成为磨砺姜殊心性的一步棋。

    他微微颔首,像是认同了裴四的话语,声音低沉而无奈:“你且告诉母亲,不要为难了,我……愿意。”

    裴四以为他公子一颗玲珑心,应当通透,知了裴江两位大人的不易,低声应了裴家主去。

    元朔之日,雪稍霁,风止息。

    晨光熹微,街上许裴两家早就扫出一条小径。

    此刻鼓乐喧天,鞭炮齐鸣,裴府红绸铺了满地,大红喜字贴了各处,寥寥的欢声不似喜庆的婚期,掺杂了几分不寻常的静。

    阁楼深处,梳妆的嬷嬷细心的为裴淮上妆,燕脂轻描,却难掩他那苍白如玉的病容。

    古铜镜里映出他轻抿口脂的侧影,螺黛描眉间,隐约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与忧虑。

    说到底,对于婚事,他也曾怀揣着期许。

    裴淮轻轻拿起一张泛黄的信纸,将其举至眼前,炉火的微光映照着每一行字迹。

    他的目光在信纸上徘徊,仔细瞧过每一个字的落笔,仿佛在寻找着慰藉。

    将信件一张张放到炉子里,看着它在火焰的舔舐下逐渐卷曲,细微的声响如同低沉的悲鸣,墨迹在火焰中化为灰烬,似乎在劝他听从天命。

    只是怎能轻言放弃,他与姜殊两小无猜、相知相许,岂能因为圣上一句醉酒戏言就断了情谊?

    皇权之下,门庭显赫又如何,对上面那位来说,众生不过蝼蚁。

    元朔之期,雪稍霁,风止息。

    “吉时至,花轿起。”吉公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

    鼓乐随之齐鸣,花轿在喜庆的鞭炮声中缓缓前行,礼炮的残红落雪霜,孤影映红墙,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孤寂和沉重。

    墨香缭绕,宣纸铺陈,姜殊恍有所闻,指尖轻颤,笔尖微摇,行云流水的字,忽若弦断,墨色未干,这幅字已然毁了。

    她拿起宣纸,透过薄薄一层对光看去。

    姜殊啊,姜殊,你不甘心。

    是啊,你岂能甘心,甘心裴淮嫁给她人作夫君。

    “胆小鬼。”来者倚门而立,看着姜殊嗤笑出声。

    他的额前的发丝微卷,头系玄色抹额,挼蓝的发带将墨发束起,束发之中还扎了几股精致的小辫,发带的尾端,孔雀开屏似还系着几个铃铛。

    藏匿于发间的左耳,佩戴着温润细腻的平安扣流苏耳挂。

    少年手执长剑抱胸,剑身寒光凛冽。

    正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姜殊的目光向声音那边望去,眼中掠过一丝讶异。

    裴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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