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吞没了她微不可闻的呼唤。

    少女的眼眶似要泣血,她仔细看了会,才将头慢吞吞收了回来。

    她极小心地将手盖在嫂嫂手上,忍着哭腔道:“姐姐,今日,是我出来第几日了呀?”

    “第七日了。”邬柔怔着答她:“再送几里路,就得你自己走了。我得在皇城继续调查。”

    小裴姝懵懵地点头,头又转向了车帘的方向,刚挪出手,却被身旁人攥住压下。

    她嫂嫂哀眼凝着她,嘴却和声道:“不要看了,姝姝。看了一眼,就够了。什么都不要想,忘了以前的一切,荥阳我都已帮你安顿好,山庄里有教习的师父,切记戴好面具,便不会有任何人为难你。”

    小裴姝吞声饮泣,她还是不甘心地,忐忑地问:“那,阿爹和阿娘呢?”

    女人顿了会,道:“等,风头过了,你再回来祭拜吧。”

    心中的某根弦“琤”地断了,小裴姝“哦”了声,抽出自己的小手,低下头。

    泪水从铁面具钻出,“滴答滴答”地砸在她小手心里,被她握进了拳头。

    她被一种巨大的、不堪言状的悲痛包裹,再也说不出半句话。

    马车渐停,红云紫天,日月同垂。

    小裴姝为邬柔腾开位子,空落落地瞩着嫂嫂下车的背影。

    其实她真的很想问嫂嫂,自己能不能,不走。

    若不能,什么时候,她又会来看望她。

    但她不敢问,她怕,自己给她添麻烦。

    就在少女悲丧之际,邬柔突然转过头。

    她目若悬珠,带着几分狠戾:“姝姝,去了苍昊山庄,切记好好跟教习师傅学武,将来狼人若再出现,你要替将府,冲锋上阵!从今往后,你就是钟殊,特殊的殊。”

    小裴姝眼前,恍惚浮现出阿爹阿娘惨死狱中的景象,还有尸首分离的阿兄,府中没有逃脱的所有人……

    她真的,不敢想,不愿想,又必须想,日日想。

    她的眼眶再次血红,铁面具遮挡了她的神色,倒显得她老成持重。

    她未吐只言片语,静静望着她的公主嫂嫂离去,眼仿佛长在她那瘦弱的背上,希冀她可以回头看自己一眼。

    少女逐渐失落地盯着,直到她几乎要放弃,那马车的车帘被掀开,女人的声音高亢传来:

    “殊殊!不论发生什么事,都有你公主阿姐在!”

    “在那山庄,阿姐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少女闻言,终于缩回了身子。她双手捂着铁面具,心抽似地疼。

    从今往后,她就没有阿爹阿娘,没有阿兄,没有将府了。

    她,只有嫂嫂了。

    “钟小公子,继续赶路了!”

    车前侍卫大喝一声,骏马长嘶,星夜兼程,隐匿进漫漫长夜。

    *

    七年后。

    大宁朝皇城,朝阳似火。

    安阳公主别院,一辆竹窗乌漆马车缓缓停歇。

    头戴铁面具的男子被奴人搀下,“他”身着青色宽袍,左手牵着一条大黄狗,右背棕木皮箱,露在外头的肤色有股饱经风霜的土黄。

    一眼看去,像位走世游医,掌背毕露的青筋,像是攀山抓药材之果。

    据说他乃安阳公主义弟,是从荥阳的苍昊山庄而来,特替公主解不治之症的。

    苍昊山庄,那是当初安阳公主及笄时,皇上送与公主的生辰礼。本为温汤山庄,却说公主用来豢养各种奇能异士,用于寻找失踪的狼人。

    她这位义弟,传闻乃荥阳钟氏之后,这两年在江湖中有铁面医圣之名,因相貌丑陋,而不以真面目示人。

    “钟公子?”公主府中的侍女唤眼前转头向后的男子。

    钟殊扫过别院斜面被封的将军旧府,顺嘴问道:“敢问姑娘,那头被封的是何处?”

    “男子”嗓音低沉,这是钟殊在山庄中那位高师教授她的变嗓绝活。

    这侍女闻言,忙嘘声:“您不知道?这是曾经的大将军府。”

    钟殊点头“噢”了一声,又探究似地多看。

    青瓦朱门,曾经的将军旧府阶前落灰,二只脏毛野狗在檐下乘凉打闹。

    百姓来往,她捕捉到某些仇恨的眼神,拉着手中的狗,回身进了院落。

    方进来,便见着两株不经修葺的托天碧桐,越过一飘着碎叶的百兽铜水瓮,又进了茂室空殿。

    虽是别院,但下人未免太少,几乎连打扫之人都难见着,夏日荒败,石阶草深。

    钟殊边走边担忧起来。

    前一月她收到嫂嫂来信,信中仅有四字:

    患疾,速归。

    至于是何疾,那侍女也扭扭捏捏,只说得面见公主才能说。

    她看这别院萧条得不似有家主,莫非嫂嫂所患,乃不治重疾?

    钟殊惴惴不安。

    想来可笑。这两年她云游大宁四方十道,只为寻找狼人踪迹。

    或许是当初狼人之祸太深刻,但逢山兽害人,便有传言乃狼人再现。

    而她去问询受害之民,定少不了先给对方服上续命丹。

    她出往陇西之时,便救下一据说被狼族咬伤之小儿。

    等他醒转,她才知咬它的只是如今手里这条小黄。

    他家属陇西李氏,那名门望族,胡七八遭将她医圣之名传遍大宁。

    若嫂嫂果真患得重疾,是唤她来治病的——

    又入月影洞。钟殊低头,竹石引路,再抬头一望,游鱼小池漫中,池中莲蓬盛天,两三朵莲初冒尖。

    她意识到此地复刻将府兄长之隐竹院,眼中昏乱,好似见着青瓦水舍,胸腔震动。

    身旁的侍女忽地发话道:“钟公子,公主这病,宫中太医看了,说是体弱肾亏,要好生疗养。您既然来了,您瞧瞧是不是肾虚——”

    肾虚?

    钟殊止了步伐,转头看那侍女,尽量平和道:“快带路吧。”

    如此,二人一狗行至近水屋落,早有侍女挑帘相迎。

    钟殊立在帘下往里瞧里头人,连呼吸都暂住,生生硬在那,不敢往前半步。

    过了会,她平定了心绪,将牵狗绳交给侍女,手握成拳,逐渐走近窗下贵妃榻。

    花窗日下,薄光浸润。

    邬柔转过头来,眼无神采,面黄肌瘦。她见着钟殊,瞳孔轻动,没有血色的唇微启,骤然干咳不止,急忙背过了头。

    她那头藕色的发,仿佛一把利刃,架在钟殊身前,生生阻断二人。

    钟殊颤着手,伸向女人的脑后,从那一点白丝的顶端,抚摸至发底。

    几缕素白发丝落在她的手心,顺打个旋,仿佛掠过无情的人间。

    “姐姐,这究竟,究竟发生了何事?”钟殊欺身向榻,轻摇着榻上人的肩哀声道:“是我,是姝姝,姝姝回来了。”

    邬柔倒是回应了,用缓缓蜷缩的身子。

    钟殊呆凝了会,只得回头,扫视侍女狠声问道:“究竟怎么回事?事无巨细道来!”

    几位侍女神色各异,直到其中一位“扑通”跪地,以手覆额道:“公子,奴知道——”

    日渐斜。

    侍女总算当着两位主子的面吐露完,被钟殊屏退至门外。

    钟殊盯着眼前白瀑似的发,不断暗示自己镇定。

    面前之人,不仅是她嫂嫂,还是为将府平反的依靠,是大宁的公主。

    方才侍女跪地痛哭所言,似仍在钟殊耳边回响。

    “钟公子,人多耳杂,奴婢们怕死,紧咬着嘴,都不敢说。您是公主亲近人,咱们这些年知道的。”

    “事发在三个月前,这别院里敲进来一男子,说是有将府旧事要告知公主。”

    “他当真是不要命了,竟当着殿下和咱们的面,说当初是太子殿下害的将府,好像就是要让这事人尽皆知般。”

    “说,当初太子抓不着公主的空,遂诬陷将府,是为和公主争权,让公主失民心!”

    “公主听后,将他锁进别院的囚房亲自审问。第二日公主便入宫面圣,可回来当晚,就白了头,再不说话了。”

    “我们当时就站在外头候着,听见圣上高声骂公主,说她得了臆病,都七年了还在生事,不配做大宁的公主。还让她交出那造谣男子,公主跟圣上对着干,只说是处理了。实则,那人到现在还关在别院呢!”

    钟殊细细考量言中真假,直至她察觉到榻上女子后背在轻颤,如同受伤的蝴蝶那般。

    嫂嫂没有否认,看来侍女所言非虚。

    她轻抚上邬柔的背,按下心,决定不提方才之事,只是宽慰她道:“姐姐,怎么哭了?”

    时间仿佛静止,钟殊静静等着邬柔,过了阵,白发女子才极其缓慢地转回头。

    邬柔的脸上终于挂上了神情,仿佛有种十分悲哀力量,牵着她的眼角,嘴角强往下。眼泪似断珠从她苍白的面庞滑落,她像是极力想吐字,最终却又成了扭身急咳。

    钟殊没有从她口中听见半字,却仿佛在她的眼底瞧见了七年前惨遭灭门的将府,她的爹娘,兄长......

    但她没有表露,依旧是平静地看着邬柔,轻声道:“阿姐,你若说不出口,不必说。一切交给殊殊。”

    邬柔闻言,在钟殊柔和的注视下吃力起身。

    钟殊的手心被白发女人摊开,一笔一划地描着字。

    对不住。

    竟然,是这三个字。

    钟殊合上手,眼眶浅浅发酸。

    嫂嫂这病,不似肾亏所致。那些太医,因当是畏惧女皇,不敢直言。

    她云游这些年,见多了不少被野兽残害之人,他们有的并未受重伤,却因惊吓过度而不能言语。又有一种,是病患家属,因病患伤死,一夜白头,失语难言。

    嫂嫂病症,更像是这一种。

    因大恸,肝气郁结而生的失语症,若非解开心结,不知愈期。

    她的嫂嫂聪慧内秀,不可能就因只言片语,便相信太子为争权,加害嫂嫂所嫁之将府。

    那男子必然还说了些什么,才能让她确信此事,贸然面圣。

    钟殊沉思着,拍了拍女子之手,宽慰了几句,背上棕木皮箱,走向寝室之外。

    天光已阴,将府冤仇好似化作一个天罩子,就像此刻天光,罩了她七年,零三个月十日。

    她在山庄苦修刀剑骑射五年,于四方八面玲珑云游两年,永远在失望,如今突近这漫天仇恨的因果,竟有几分兴奋。

    终于——

    可以复仇了?

    她先是苦笑,笑容近惨,紧接着变得诡异,因她的眼角,嘴角,都奇特地向上扬。

    彩云落紫,幽院之内隐隐飘来苦药气味。

    她牵过大黄,陡然变脸,对前来伺药的侍女稳练问道:“那个男子,关在院中何处?”

    *

    夜色进院,虫鸣四起。

    钟殊左牵黄,右背箱,步伐稳健。

    引路侍女正是方才涕泪横流那位,本以为身旁小公子会借途多盘问她两句,不想其沉稳得很,不禁屡屡偏头打量。可惜,她只看着一个人形铁面具,淹没在夏夜之中,怪异的冷,有些骇人。

    钟殊本心急火燎,只是面上不露,见这侍女比她更躁,几分无奈,遂温声对她道:“这些时日,难为你们了。”

    如此一来,那侍女才敢对着身旁小公子吐起苦水。

    她不敢提及太子殿下,便只跟钟殊说公主之事。

    说这几年因公主始终不忘寻狼人,倒被有心之人篡改成联络狼人,民心多失。又有两三次民间的刺杀,连番下来,就连疼爱她的女皇都对她渐渐失望,立了贤王为储君。

    此番重病,女皇骂公主咎由自取。

    公主,彻底失宠了。

    钟殊愧疚之余,袖下拳头攥紧。

    她游历在外,几乎只为寻着消失狼人,从来都只把嫂嫂当作傍身,不曾听闻,打探过她这些事。

    正逢抄手游廊好路,二人你吐我谢,天已近墨,撞见假山影壁,那侍女收了声。

    两死侍见着来人,相视让路。

    钟殊牵着小黄,有些许迟疑,遂问侍女:“这男子,可有什么来历?”

    侍女闻言,忙拍脑急道:“瞧瞧!钟公子,这人,是这京城乞丐的头头,他同他仰仗的刑部一官员生了别扭。人家弃养他,他就来投靠公主府了。”

    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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