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峰插天雪未消,古道盘空鸟不翔。

    马蹄声碎石桥响,牛羊满眼入斜阳。

    庄浪河古称逆水,亦名涧水、丽水,其名源自藏语,意为野牛沟。

    夏季,雪峰之巅的融水涓涓而下,细流汇聚成河,水量丰沛,奔腾不息。

    河谷两岸,树木葱茏,绿意盎然,却又层次分明。

    细观之下,绿色亦呈现出斑斓多姿的色彩。

    柳绿轻柔,松绿深邃,竹青雅致、梅子青浅带娇羞;绿矾沉稳、断肠戚戚、秧色鲜嫩、秋葵色温暖怡人。

    陈宸一行人穿行于河谷。

    其余马匹是快跑,同速的“墨云”则只能称作小步慢跑。

    他步伐轻盈,小跑于这河谷长廊,四蹄节奏分明,“嘚嘚”蹄声与河谷共鸣。

    陈宸无须分心控马,悠然自得,揽尽风光,抒怀于胸,只觉此情此景,美不胜收。

    再往前深入河谷,偶有野牛群,悠然自得地漫步、驻足。

    野牛们三三两两,低头牛舌一卷,轻巧地拔起一把鲜嫩的青草,细细咀嚼。它们听见马蹄声,抬头观望,眼睛里仿佛藏着对来客的好奇。

    更有那年轻气盛的公牛,用它们那坚硬的角相互顶撞,发出阵阵沉闷而有力的声响。

    “两位师兄,我曾听闻,有人从这牛卷舌吃草,顶角斗力中悟到了拳法精髓。”

    郝大通一甩马鞭,“传闻或许为真,但想必那人在悟出这精髓之前,已经是拳法宗师。”

    刘处玄轻轻扯着缰绳,转头看向陈宸,“小师弟,你绕了个弯子,其实是想问郝师兄前晚悟剑情形吧。”

    郝大通哈哈一笑,“小师弟,悟字‘玄之又玄’,难落文字。”

    “若你向我请教剑法,我演练两遍,再告诉你关窍,想必以你的天赋,足以学会。”

    “但若问如何进入‘悟剑’,我就不知该如何说了。”

    陈宸轻轻抓住“墨云”颈后鬃毛,想起自己在渡船上的领悟,默默无言。

    “墨云”跑得越来越惬意,起初他还觉得背上的“主人”,对他的奔跑迈步动作产生妨碍。待跑得数十里,到了这里,“主人”竟变得轻如鸿毛,似是与他合为一体,脊背上下起伏间,已是毫无妨碍。

    个中原因,却是陈宸骑马这一路,从一开始刻意微调身形,减少与“墨云”脊背起伏的对抗,到现在渐入佳境,随心而动,全无着意,自如运用“顺其方向,借力使劲”的法门。

    “师兄说的是,‘悟’是自己的事,确实难以宣之于口。”

    郝大通以为陈宸仍在纠结,开口道:“《庄子·逍遥游》有言:‘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

    “‘悟’字看似美妙,依我看来,也不过是海面的大舟。重点其实不在大舟,而在‘积水成海’。”

    “我二十七岁开始跟随师父修道习武,练剑几十载,登、观华山更是难以计数,本以为是光阴虚耗,前路难明,今日方知往日刺出去的每一剑都是‘积水’。”

    刘处玄感慨一声,“师兄修行已经到新的境界,远胜我矣。”

    郝大通微微笑道,“还是多亏小师弟。这一路交流,小师弟许多想法我听后耳目一新。”

    “细细琢磨下,我想通许多道理,茅塞顿开。”

    “又得‘浮光掠影’法门,身法更上层楼。这才有那一剑。”

    陈宸自己都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竟能让师兄想通“剑理”,赶忙说道:“师兄谬赞。”

    郝大通骑在马上,摆摆手,“何必谦虚。‘希夷剑法’还远未完善,正需要小师弟‘金句’。”() ()

    马蹄翻飞,闲聊中已至正午。

    陈宸拨马侧身,向右转去,踏过庄浪河上一座斑驳石桥,来到对岸。

    前方草木掩映下,似有遗迹。

    “下马休息!”

    陈宸当先跃下“墨云”,往前走去。

    “老章,这是哪里?”

    章北指着夯土城墙仅剩的一截基础,“此处是永登古城旧址。前年我路过此地,曾听人说过。”

    陈宸往四处看去,断壁残垣间杂草丛生,风化的石缝中透露出几分苍凉与孤寂。

    章北继续介绍道,“永登古城本为河西门户,丝路要冲。它南接河口、金城,北通甘凉,西援西宁,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

    “那怎么会废弃呢?”

    “我听说此地唐末曾被吐蕃占据,后来吐蕃内乱,此城便逐渐废弃。”

    章北不等陈宸发问,把自己知道的一股脑倒出来。

    “有传言说,此地曾爆发瘟疫,一夜成为死城。”

    “兰州经略府曾想要往上游去,择址重建永登。后来也不知为何,不了了之。”

    昔人登此地,丘垄已前悲。

    风吹城垣竖,草没古道遗。

    许志清组织人手,清扫出来一片空地。

    众人围坐在一起,开始午食与闲谈。

    李志常、尹志平特意坐在陈宸身边,一左一右,夹住他。

    “小师叔,我思来想去,总想不出能解决‘资源有限’的办法。”

    李志常一整个上午都在思考这个问题,然而一无所获。

    陈宸接过许志清递来的水壶,指着水壶说道:

    “别说是你,千年后的人也不见得能解决。”

    “比如这壶,空间有限,能容纳的水就那么多,一个人喝有余,两人分勉强止渴,三個人分就完全不够。”

    陈宸又指着身旁的废墟。

    “你再看看我们脚下的废墟,人退草进。可见,不光人与人争夺有限的空间和资源,万物也是如此。”

    “小师叔,难道‘天地不仁’,定要万物众生厮杀争夺?”

    尹志平忍不住,略显激动的开口。

    陈宸并未第一时间回答,而是接过杂粮饼,就着水开始吃起来。

    其他人都朝这边看来,对三人之间的话题非常感兴趣。

    谢志和趁着陈宸吃饭的功夫,复述一遍清晨几人在面摊上的谈话。

    这话题实在太过沉重与宏大,闻者无不皱眉。

    拓拔野皱眉沉思,想着“党项八部”的起起落落。

    部族最初过着不知稼穑、草木记岁的原始游牧部落生活,以畜牧为生。

    后来慢慢受到中原文化的影响,逐渐壮大,乃至建国。

    如今又慢慢衰落,甚至到了亡国灭种的地步。

    想来想去,起源、发展、迁徙、建国、强盛以及最终的衰落与灭亡,无不暗合陈宸所言。

    郝大通和刘处玄想到的又有所不同。

    悠悠史书,斑斑血泪,争来争去,你方唱罢我登场,莫不是“兴,百姓苦。忘,百姓苦”。

    即使把视角缩小到佛、道,也是一直明争暗斗,此起彼落,从未间断。

    争夺“信徒”,争抢“地盘”,争取“上层扶持”,全在一个“争”字。

    章北则想着他的经历:想着他亲手埋葬的养父,想着惨死的养母和妹妹。

    他想着自己半生与天争命,与人争利,到头来还是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

    大争之世,谁能超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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