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尘渊坦诚了自己那日在门外偷听的事情。凌潇潇本要发作,却被凌家主母一手压了下去。

    在这之后,谁都没有再提折家公子之事了。

    垄断盐铁本就是走商大忌,就何况一边的折家是忽如其来的歪心思,一边是从未踏足过盐铁的凌家。若真两家合作,季尘渊都不敢想自己该怎么面对手握盐铁管辖权的邬必行。

    邬必行的身影又出现在了她的脑海,这让季尘渊心里没来由的心虚。明明在京城时自己的态度那么决绝,但在与折司明见面之时却不自觉地会将二人做比较。

    禁步顶端磨损断裂的绳结让浆洗场手活灵巧的女工重新缠了一下。季尘渊将禁步拢在手中,左瞧右瞧。忽得发现这禁步垂挂的金圈里竟然是一副鸳鸯戏水的小图,小鸟栩栩如生,戏水的姿态灵动轻巧。

    走在去账房的路上,经过了同知府。她抬头观望了一番同知府檐牙翘脚上的蝙蝠,只觉心情大好。

    从她在凌家香料铺子的账房做事起,每天就是简单的校对与核算,不是干得头晕脑胀就是晕头转向,有时候甚至没办法分身乏术做自己的事情。苏管事手底下的人多,有时候忙起来也顾不上她。干了几个月,嘴上功夫也没在京城的时候利索了。

    她有时候会想自己为什么想不开来江南了呢?谢老仙听闻了她的经历,也迷惑道为何不在京城做个自由散漫的小公主,来江南就干些机械重复的脑力活干什么。

    季尘渊思考着思考着又想起了邬必行。

    ——

    京城的市集坊间还是一片热闹。

    楚洛辰手中捏着帕子,与一群姿色端庄、神采各异的女孩子们一同走入宫门。

    她一直都在深宅学着女红,以为自己到了出阁年纪便会嫁给某位名门公子,一生就这么了去。可谁知她后娘与她爹一拍即合,正巧春闱结束,三年一举的朝中后宫选秀开始,她也便带着楚家的名儿进了宫。

    步入深宫,如同溺水瀚海,这里的一切都让她喘不过气来。她根本不喜欢当朝那位太子,也不想与周围的人勾心斗角。

    她想起与季尘渊谈天说地的日子,回望现在必须步步留神、谨言慎行,不禁有些懊恼。

    身边的女孩有较她年长的,也有较她背后势力大的。大家平日里聚在一块儿,总觉得搭不上什么腔。

    大概是只守着他的心肝皇后,那位太子也极少出现在后宫中。楚洛辰站在宫墙间,只见眼前一眼望不到头的朱红砖瓦。

    梨秋扶着她的手,缓步行进在后花园。她住在宫里已经有很多时日,但仍不习惯宫内的吃穿用度。她阶位低,与寻常的妃子们吃的穿的差得远,还不如在楚家过得舒坦。

    一位妃嫔被下人搀扶着,自楚洛辰的身前走过,斜眼瞥了一眼她,眼中尽是鄙夷之色。那位妃嫔是霍家的嫡女,皇室旁支,自然不将在京中做着布匹生意的楚洛辰放在眼里。

    楚洛辰见她瞧见了自己,便低头垂眸行礼。“姐姐,早安。”

    却不料霍氏根本没有理会。她唇角挣动,分明就是闻见了,但根本不理睬她。

    楚洛辰不想在此时生了事端,便由梨秋拉着往别处走。谁知,霍氏竟然叫住了她。

    “应该你才是姐姐。”霍氏道,“你比我年长。”看上去是犹豫万分的,霍氏声线的尾有些模糊。

    “在宫中,不要乱叫别人姐姐。”霍氏与她擦肩而过,敛声耳语道。

    经此提醒,楚洛辰才恍然大悟,一时只觉后怕万分。

    她追了上去,“娘娘…娘娘,臣谢过娘娘。”

    霍氏回首一眼,离开决绝。

    ……

    楚家账房查着过往的账本,几个账房先生聚在一起抽着旱烟。

    “往皇宫进贡的布匹丝绸数量逐年下降啊,”蓄着长胡最年长的账房先生道。

    身边的人拍拍他的肩膀,“莫不是财政吃紧了。你瞧去年的银两现在年数过半了都没批下来。”

    烟气萦绕了整间账房,另一个年轻的先生道:“这么说来,国库紧缩也影响咱老百姓……哎,钱批不下来,今年又难交差喽。”

    楚家管事每次问起去年的一批货怎么对不上,他们这几个先生只说是皇室批不下来。时间久了次数多了,又拿着楚家的工资,自己说话都心虚了。可这钱就是批不下来啊,谁能有什么办法呢?

    旱烟的雾气缭绕着,逐渐飘出账房,悠悠扬扬得荡涤到南城同知府。

    邬必行给茶杯里斟满了水,热气腾起模糊了他的面孔。他一言不发地瞧着眼前的人,自顾自的吹着水面。红茶色泽红润,散发着醇厚的香气。

    端幕在一旁十分戒备,邬必行招招手让他先下班了,自己孑然一身面对着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

    说起来也好笑,前几日折家公子大摇大摆得进了凌府,他在心里还笑说凌府大门的看管之人态度当真宽松,可今日的下班之路却被折家公子堵了去。

    “怎么?家里的鸡跑了…嗯,折府应该不养鸡……”

    折司明十指交握在身前,“你知道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邬必行想不来。

    最近,寻常人来同知府不是来送礼的就是来递帖子的,这种堵人下班路的还是非常少见。折家公子既不是来送礼的,也没带帖子报事情。

    他心里很烦,但又因折司明的身份不好发作。

    “想不来。”邬必行很坦诚。

    见这位同知似乎不是很懂他的意思,一时间自己搭的面子台子立刻便塌陷了。

    折司明拢了拢衣袖,沉声道:“你并不是季姑娘的亲兄长罢。”

    邬必行没想到折司明来这里找他的原因竟是为了季尘渊。

    “我是她竹马,从小一起长大。”邬必行放下茶杯,抬眼问他:“有什么问题吗?”

    “哦,对了……我们还立了婚约,算起来她还是我预备娘子呢。”邬必行笑道,又见坐在对面的折司明眉头不自觉地紧蹙,笑意更甚了。

    折司明一言不发。

    “折公子也是聪明人。与季姑娘的一面,应该也清楚季姑娘不顺凌家心意,也不会成为凌家行商的牺牲品。因为她姓季,京城季氏——”邬必行手指点在桌案,“与其因为她来给我添堵,不如多行点善事。”

    “当然,我没有教折公子做事的意思。即进汛期,修缮桥梁,保证盐铁商路正常通行,”邬必行特地将盐铁两个字咬得极重,“事情堆压在一起,但时间又不等人。”

    “还是莫要因琐碎之事耽误别人的时间。”

    折司明没想到自己能在这里栽跟头。这位从京城而来与他年龄相仿的人,说起话来没有拖泥带水,甚至可以四两拨千斤一般表示自己对他的态度。

    他自诩于武将世家嫡子,成长在众星捧月万众嘱目间,自然看不上邬必行一个刚上任的同知。可是就是他看不上的一个同知,却使他吃了瘪。

    季尘渊身上那股肆意劲儿太足了。只需一眼,他便对这位姑娘产生了无限好感。但眼前这位竹马,比现实世家棘手更多。

    但邬必行只是一个南城同知,为何可以枉顾他的世族身份对他如此出言不逊,难道是握着什么把柄吗?

    “邬同知,好像我们也没有什么仇怨吧。为何要如此咄咄逼人?”折司明这才开口道,“季姑娘若是嫁到折府,日后必定是享受荣华富贵。你只是一个南城同知,在城中还住着最小的院子。怎么给季姑娘承诺未来?”

    “季姑娘在凌家生活惯了,之后估计也受不了你那穷苦日子。”

    拿世家来压,邬必行捏了捏眉头冷声道:“你多虑了。季姑娘跟我生活在一起,会很开心。”

    折司明不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理由。在世家生活哪来的“开心”可言?他从小都活在“嫡长子”一词的期望下,但他身体素质却远远不及其他父亲二房的孩子。家族对文官是嗤之以鼻的,他只能拼命的紧跟其他人的步伐,企图在世家有一鸣惊人的经历。

    “人为什么一定要向着‘开心’活着呢?”折司明道,“你们文官果然是天真,只会动嘴上功夫。”

    邬必行道:“既然看不上我,又何必来寻我挑事呢?反正您也未将我放在眼里。”他放下茶杯,径直走向门外。

    丢下一句话:“我下班了,那茶叶是从京城带来的江南红茶,请您慢慢笑纳。离开我办公的地方时记得将灯烛吹了,要不然着火了算你的。”

    说罢衣襟翻飞扬长而去。

    从来没有人让他如此窘迫——折司明愤怒起身。

    邬必行走出门后,惊讶地发现端幕竟然没走。

    “不是让你下班了吗?”

    端幕拱手道:“我担心这人对你不利。”

    邬必行双手取下头顶的幞头,递给端幕。“无事,密令在手,谁敢轻举妄动。”

    “同知你直说了吗?”

    “未曾。只是暗示了一下,折家怎么理解是折家的事情。”邬必行快步行进起来,忙了一天,他下班的姿态十分迫切。

    端幕得小跑才能追上他。

    明日的事情很多,他只想今晚回去好好得睡一觉。须要将老桥师们召集起来,须要亲自去查看最近的盐铁进账,须要……

    只要想起来事件的议程邬必行就觉得头大。但转念,少女爬树的情景在他的脑海中历历在目。伤人的话脱口而出时,他是极度后悔的。但事情已经做了,难道还能直接略过了去。他只不过是想让她离皇宫、离朝廷的各种纠纷远一点罢。但自己也须爬得更高,这样说不定也可以为以后随心所欲的她提供一个可以遮风挡雨、庇护的温室。

    邬必行定是最不想季尘渊哭泣的人,但一切都还未稳定,他不敢有什么笃定之说。

    推开吱嘎吱嘎的大门,邬必行抬头瞧了瞧已经快要掉落、残破的木匾。他在南城租了一块物美价廉的房子,虽然陈旧了些,但好在宽敞,经过打扫之后也焕然一新。端幕虽然是邬至度派给他的,本人确实是地地道道的南城人。他本在自家腾出了一个房间,要邬必行直接就住在他家。但邬必行拒绝了。

    邬必行道:“两个大老爷们住在一块儿成什么体统。”

    啪嗒一声,一封内里厚实的信件自门缝中掉出。邬必行捡起来进了里屋点起灯,这才看清了外封的署名内容:京城邬氏寄南城同知。

    用短刃划开封口,一枚玉制令牌咔哒一声掉在了桌案上。

    令牌上的图案,使他猛得心头一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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