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和二十七年三月晦，大郦国皇宫。
连着几天蒙蒙小雨，为皇城蒙上层朦胧雾色。黄色琉璃瓦屋檐还滴着雨珠，显示雨刚停不久。
公主出降，自是隆重喜庆的大事。
天还不亮宫人就忙碌起来，钟丽宫尤为热闹。宫女端着金翠珠饰以及红色嫁衣在廊下穿行，衣摆摇动，井然有序。
赵嬷嬷推开宫门，粉色水晶珠帘隔断内外间，嬷嬷轻手轻脚走到床榻前。
黄花梨木雕花镂空拔步床上早早挂上了红色帷幔，她轻手聊起床幔，朝榻上唤道，“公主，时辰不早了，该起身了。”
榻上软金云锦的棉被下，露出乌黑浓密的秀发，赵嬷嬷声音起，锦被底下传来一应和，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沉闷。
埋在被子下的人坐起身，秀发略毛燥软软搭在身前，卫宓睡眼朦胧朝窗外看了眼，天还黑乎乎的。
“嬷嬷，天还没亮呢。”
赵嬷嬷手脚利索搭好床幔，唤外面等候的宫人进来，回身答话，“公主睡糊涂了，今儿是你出降的日子。按照规矩就要这时辰要起身，沐浴更衣。”
卫宓回神，将屋内的红色尽收眼底。
木窗上贴着红色窗花，宫女们在屏风前整理那身大红色嫁衣，梳妆台上摆着镂金镶嵌红宝石的凤冠，红盖头上金丝线修着栩栩如生凤凰，一片欢喜。
她坐在床上，内心却有些荒凉。
她记得明珠皇姐出嫁时，也是这般热闹。
惠妃忙前忙后为明珠皇姐整理衣服，妆容，拉着她一遍遍叮嘱，就连父皇也会早早去看望，为其送别。
而她，她的母妃……
“公主。”赵嬷嬷一声打断卫宓思绪。
“要先沐浴，热水已经备好了。”
卫宓跟着宫女墨羽入了内室，沐浴出来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了。
卫宓身着一身红色素锦绣海棠云裙坐在梳妆台前，铜镜映照着少女的面庞，皮肤细腻光滑，或许是沐浴后的缘故，脸颊上带着水汽氤氲的淡粉色。
赵嬷嬷站在卫宓身后为她绞发，宫里有专门为出降公主绞面梳妆的嬷嬷，拿着细线站在前面给卫宓绞面。
“五公主这皮肤细嫩，跟刚剥了壳的鸡蛋似的，奴婢都怕笨手笨脚伤着了。”
一宫女站在旁边整理头饰，闻言插话道，“奴婢也觉着，咱们公主容貌最好了。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沉燕羞花什么的。”
“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吧。”墨羽纠正她。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
谈话间梳妆嬷嬷将发髻挽好，凤冠由重金珠宝打造，带上的瞬间卫宓觉得脖子都要被压倒了。
接着卫宓站在屏风前宫人服侍她一层层套上华丽繁复的嫁衣，从屏风出来时引得其他人都惊呼一声。
“公主这般好看，跟驸马真是天作之合。”宫女自然是挑好话讲。
“对，奴婢听说驸马以前入宫，都会来向公主问安，可见驸马对公主的欢喜。”
卫宓望着铜镜中的自己，想到马上就要出嫁，嫁给那人，心中也隐隐有些期待。
她的驸马，顾蘅，是京都第一公子。家世显赫，学识渊博，龙章凤姿，听宫人们说京都里的小姐们许多都钦慕于他。
她跟顾蘅算是半个盲婚哑嫁吧！
除了他进宫来给她问安，匆匆说几句话，也就是在尚书堂运气好能碰上几次。尚书堂除了皇子公主还有些高门公子小姐来进学，设了男女两堂，要碰到也很难。
脑海里浮现花丛中，男子一身儒雅长衫，对着她循礼叩拜。还有尚书堂，他会附身细心指出她的不足之处，为她细细讲解难处。
相处少，她对顾蘅的了解更多是从宫人口中得来。
她住在这深宫里，跟顾蘅本没什么交集的，若不是这婚事是当初母妃为她订下，如今的她与那样的人是不会有这般缘分。
自从母妃被废除幽禁冷宫，她在宫里就成了可有可无之人。父皇不会来看她，兄弟姐妹们也大都不愿搭理她。而此时顾家还遵守婚约，顾蘅还愿意娶她，卫宓内心对顾家对顾蘅带着感激，也觉得他应当如传闻般是个守礼重诺的君子
人心复杂，她见过从前父皇对母妃的宠爱，也见过一夕之间就翻脸，他就将母妃贬斥，宠爱就像一场笑话。
她想逃离这座冰冷宫殿，如今只能赌，赌她的夫婿值得依靠。
天慢慢亮起，墨羽端来一碗小厨房做的粥，给卫宓垫垫肚子。
还没吃几口就被赵嬷嬷拦住，“公主，这大喜日子按规矩是不能进食的，万一路上出岔子，就是不吉利。”
卫宓还没吃饱，还是乖乖听话把碗放下，她也不想在自己婚宴上出差错。
公主出降一应礼节也十分繁琐，墨羽跟赵嬷嬷两人对着文书，将卫宓嫁妆又核对一边。
眼瞧着吉时快到了，钟丽宫外还是一片安静。
赵嬷嬷准备派人去瞧瞧，宫门外闯入一男子，一路快步闯到门前，身上护甲滴着血，将宫女太监都吓一跳。
“卑职见过五公主。”来人跪在门外，不等卫宓回应就赶忙道，“公主快随卑职逃命吧，京都两个时辰前突然出现流民暴乱，来势汹汹，已经攻破了城门。”
殿内宫人顿时惊慌失措，有胆小的已经瘫坐到地上。
端坐在椅子上的身形僵住，似是不可置信，一张小脸变得苍白，瞪着眼睛盯着盔甲上的血迹，猛然站起身走到门前。
“你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皇城怎么会被攻破，父皇呢？他如何了？”
皇宫有羽林卫严加值守，怎么可能就这样被攻破？而且这么长时间不可能一点动静都听不到，卫宓有些怀疑。
侍卫头叩于地道，“卑职不敢妄言，事发突然且流民行动有序，羽林卫没有防备被攻破。皇上有羽林卫护着早已动身撤离，应该没事。卑职是奉驸马之命前来营救公主，还请公主抓紧时间跟随卑职暂离此地。”
赵嬷嬷推着墨羽去内室收拾细软，钟丽宫偏僻，此时已经能听到外面远处隐隐惨叫声，那些流民已经杀进来。
宫人也顾不上尊卑，都四散，开始收拾东西逃命。
卫宓还是不敢相信，皇城就这样被攻破了。
为何是今日？
今日是她的大婚之日！
卫宓环顾四周，柱子上挂着红锦纱，四处贴着喜字，她就要离开这里，却告诉她她成了亡国公主！
两个时辰，却没有人来告诉她一声。
她就这样，被抛弃在这皇宫一角，没有人关心，没有人在意。
卫宓被这红刺得眼睛疼，浑浑噩噩的被赵嬷嬷拉着跟那侍卫一起往外跑。
出了钟丽宫，外面已经乱成一锅粥，宫女太监抱着包袱逃命，远远就能听见呼喊尖叫。
慌乱间不知谁的包袱被挤掉，金银珠宝散落一地，引得其他人都去抢。卫宓本来是被赵嬷嬷拉着，拥搡间被挤散。
她被撞倒在地，头上带着的凤冠跟着掉，上面那只凤凰磕在石板上摔碎，不知被谁踩坏了只翅膀，口中衔着红宝石滚到远处被人直接捡走。
手上腿上刺痛让她回神，卫宓抬眸望向远处宫殿，不顾伤手撑着地起身，迈开腿跑起来。
后面赵嬷嬷眼尖看到她，“公主你去哪？”她的声音淹没在人群混乱中。
卫宓拼命跑，在这种时刻皇宫里没人关注她，那在冷宫里的母妃更不会有人在意。
那些流民叛军心狠手辣，她不能抛下母妃独自逃命。
冷宫在另一方向，卫宓只能拼命跑，她第一次发现，原来她也可以跑得这么快。
地上残留着夜里下的雨水，精心打理的花圃中朵朵娇嫩鲜花被来来往往的宫人踩进泥潭。
裹着血腥味的风迎面扑来，充斥着口鼻，窒息感塞满胸腔，她看着地上的尸体，粘腻血液喷溅到处都是，想吐又不敢。
母妃还等着她！
她要赶紧去救母妃！
眼看就要跑出宫道，卫宓听到一阵高声喊叫，带着兴奋。
或许出于对危险本能的警觉，她停下脚步，避开血迹扶着墙喘气，双腿不听使唤地打颤。
“再去搜搜，这皇宫里处处都是宝物，咱们兄弟跟着清正先生也是发财了。”
“这么多宝贝还有女人，哈哈哈哈，这皇帝也是会享受。”
粗犷放肆的声音还有笑声昭示着，宫道外就是叛军，如果她被发现，她是公主定不会被对方放过。
难道她今日就要死在这儿了？
卫宓靠着墙身子不自主开始发抖，听着脚步声往这边靠，她的心也跟着提起来，嗓子越发干痒难受。
在她不知所措时，右臂突然受力，一只手捂上她的嘴堵下要溢出的声音。
是墨羽，还有那个侍卫。
“公主别怕，奴婢会带你离开。”墨羽拉着她迅速躲到一处拐角。
那群人没有往这边拐，她们顺利躲开了。
墨羽还想拉着她跑，卫宓挣脱了，“等等，母妃还在等我。”
她眼神带着执拗看着墨羽，墨羽拉住她道，“公主放心，咱们从这边走去救娘娘。”
卫宓被她拉着，从另一处往冷宫去，一路上躲躲藏藏很顺利到了冷宫。
冷宫也算是皇宫偏远的一角，很僻静，卫宓推开大门一路奔到宫殿前，连路上散落的珠宝都没注意到。
推开门后，她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母妃！”
“公主，娘娘！”跟在后面的墨羽惊呼一声。
空荡荡的宫殿，年久失修窗子都破了洞，有风吹进来，吹动高悬的衣摆。
墨羽跟侍卫进屋将房梁上自缢的人抱下来，卫宓冲上前一把将尸体抱住，失声痛哭，七岁后她再也没像这般抱着母妃。
一道圣旨隔开她们母女七年，如今再见却已经是天人永隔！
初春还是寒凉兰妃身上只有单薄几层素衣，卫宓感受着怀中，应该柔软的身躯变成僵硬冰冷，心头悸痛，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落在尸体上。
兰妃当初惯宠六宫容貌自是绝色，关进冷宫几年，在这儿被磋磨的已经看不出曾经美貌无双的影子，瘦到脱相，此时双目紧闭没了血色，一代美人就此葬送在这深宫庭院。
卫宓抱着人悲痛，嘴里还在喃喃自语。跟侍卫一起去外面看守的墨羽闯进来，拉着她劝道，“公主，我们该走了。娘娘已经没了，你要好好活着。”
“母妃，不要，不要抛下我。”卫宓抱着人不撒手，无助的哭喊。
“快走，已经有人往这边来。”侍卫从外进来道。
墨羽用力掰开她抱着兰妃的手，跟护卫一人拉着一边，要卫宓托着带走。
卫宓没什么力气挣脱，手里攥着兰妃衣袖一角，被拖的连兰妃身体也跟着挪动，但手里那一点点衣料也渐渐脱离。
她只能看着，母妃离她越来越远，直至那抹身躯再也看不到。
从大婚待嫁到城破，父皇抛弃，母妃离世，从大喜到大悲，卫宓混混沌沌被带着逃。
侍卫是顾蘅安排带她逃命，已经安排了接应的人，带着她们从宫里闯出来。
叛军攻进皇城后把守主要出口，但一些僻远处还是能够拼一把闯出来，侍卫跟墨羽带着她一起厮杀。
卫宓被拉上马车时还有些怔愣，她不知跟在身边这么多年的贴身婢女，身手这么厉害，卫宓不禁打了个寒颤，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漫上心头。
身下马车颠簸，她长这么大，即使不受宠了也从没这般狼狈过。
他们刚从皇城逃出来，后面就有叛军追来，还发现她公主身份。顾府被包围许多大臣府邸情况也不容乐观，在京都没有一个合适的藏身之处，只能先逃出来。
卫宓也不知这是哪儿，他们从京都出来已经跑了三天，叛军是不会放过他们皇室中人，对他们穷追不舍。
侍卫在外面驾车，卫宓一路逃命没有进膳，饿得头昏眼花，靠着墨羽喝了两口水。
“公主，请赎奴婢冒犯了。”墨羽扶她靠在马车车厢上，动手开始脱她身上的衣裙。
她身上穿着还是那件大婚衣袍，衣摆下粘了雨水泥土，可能还有零星血迹，脏污不堪，放以前她是绝对不会让这衣服靠近她三尺内，如今到穿着逃了三天。
“你做什么？”好几天没吃饭，水也不能多喝，还哭过，嗓子干哑发疼。
墨羽脱了她身上外袍，然后开始脱自己的，“公主咱俩把衣服换了，待会儿你跳下马车先躲起来，我跟安七把追兵引开就来找你。”
墨羽动作利索，三下五除二将外衣脱掉给她披上。
卫宓一把拉住墨羽的手，“不，墨羽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
她怕，父皇母妃一个个都抛下她，她不想再体验被抛弃的滋味。
墨羽回握住她的手，语气冷静劝说，“公主放心，墨羽一定回来寻你。只要把追兵引开甩掉就安全了，奴婢不会抛下公主的，公主要信我。”
“这个公主拿好，腰牌不要轻易显露出来，人心险恶，公主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在这儿等着，会有人来寻公主。驸马派人来护公主出城，那不久就一定会有救兵，公主耐心等待。”
卫宓拿着她给的腰牌还有包裹，里面装着所剩不多的水，听着她的嘱托眼泪不自觉溢满眼眶，“那你答应我，一定平安回来寻我，本宫命令你们两个都要好好回来。”
“奴婢尊旨。公主照顾好自己。”
他们的马车在山路上狂奔，身后追兵暂时被甩开，趁着山体掩护转弯时，卫宓被墨羽推着跳下马车。
山路一侧是山体，另一侧是斜长陡坡，卫宓小心翼翼拽着野草挪下去，蹲在枯树从后面。
初春雨后嫩芽发疯似的长，枯枝上一丛丛嫩绿。卫宓上方是凸出来的山包，加上枯树丛已经身上那是青绿宫服很好掩盖住她。她听着马车声渐渐远去，接着又是一阵马蹄声靠近，这声音她听了三天，蹲在那呼吸不由得放轻，心脏突突突直跳。
直到马蹄声也远离，卫宓才暗暗了口气。
蹲在枯木丛后，她只能靠手拽着身旁枝条来保持平衡，脚下是个土坑，脚是斜着，姿势很不舒服，卫宓想轻轻挪动一下。
只是连下几天雨，泥土都湿滑松软，她一动，手里枯枝连根就被她拔出来，没了支撑的身子像断了线的风筝，从坡上直接滚了下去。
连着几天蒙蒙小雨，为皇城蒙上层朦胧雾色。黄色琉璃瓦屋檐还滴着雨珠，显示雨刚停不久。
公主出降，自是隆重喜庆的大事。
天还不亮宫人就忙碌起来，钟丽宫尤为热闹。宫女端着金翠珠饰以及红色嫁衣在廊下穿行，衣摆摇动，井然有序。
赵嬷嬷推开宫门，粉色水晶珠帘隔断内外间，嬷嬷轻手轻脚走到床榻前。
黄花梨木雕花镂空拔步床上早早挂上了红色帷幔，她轻手聊起床幔，朝榻上唤道，“公主，时辰不早了，该起身了。”
榻上软金云锦的棉被下，露出乌黑浓密的秀发，赵嬷嬷声音起，锦被底下传来一应和，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沉闷。
埋在被子下的人坐起身，秀发略毛燥软软搭在身前，卫宓睡眼朦胧朝窗外看了眼，天还黑乎乎的。
“嬷嬷，天还没亮呢。”
赵嬷嬷手脚利索搭好床幔，唤外面等候的宫人进来，回身答话，“公主睡糊涂了，今儿是你出降的日子。按照规矩就要这时辰要起身，沐浴更衣。”
卫宓回神，将屋内的红色尽收眼底。
木窗上贴着红色窗花，宫女们在屏风前整理那身大红色嫁衣，梳妆台上摆着镂金镶嵌红宝石的凤冠，红盖头上金丝线修着栩栩如生凤凰，一片欢喜。
她坐在床上，内心却有些荒凉。
她记得明珠皇姐出嫁时，也是这般热闹。
惠妃忙前忙后为明珠皇姐整理衣服，妆容，拉着她一遍遍叮嘱，就连父皇也会早早去看望，为其送别。
而她，她的母妃……
“公主。”赵嬷嬷一声打断卫宓思绪。
“要先沐浴，热水已经备好了。”
卫宓跟着宫女墨羽入了内室，沐浴出来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了。
卫宓身着一身红色素锦绣海棠云裙坐在梳妆台前，铜镜映照着少女的面庞，皮肤细腻光滑，或许是沐浴后的缘故，脸颊上带着水汽氤氲的淡粉色。
赵嬷嬷站在卫宓身后为她绞发，宫里有专门为出降公主绞面梳妆的嬷嬷，拿着细线站在前面给卫宓绞面。
“五公主这皮肤细嫩，跟刚剥了壳的鸡蛋似的，奴婢都怕笨手笨脚伤着了。”
一宫女站在旁边整理头饰，闻言插话道，“奴婢也觉着，咱们公主容貌最好了。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沉燕羞花什么的。”
“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吧。”墨羽纠正她。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
谈话间梳妆嬷嬷将发髻挽好，凤冠由重金珠宝打造，带上的瞬间卫宓觉得脖子都要被压倒了。
接着卫宓站在屏风前宫人服侍她一层层套上华丽繁复的嫁衣，从屏风出来时引得其他人都惊呼一声。
“公主这般好看，跟驸马真是天作之合。”宫女自然是挑好话讲。
“对，奴婢听说驸马以前入宫，都会来向公主问安，可见驸马对公主的欢喜。”
卫宓望着铜镜中的自己，想到马上就要出嫁，嫁给那人，心中也隐隐有些期待。
她的驸马，顾蘅，是京都第一公子。家世显赫，学识渊博，龙章凤姿，听宫人们说京都里的小姐们许多都钦慕于他。
她跟顾蘅算是半个盲婚哑嫁吧！
除了他进宫来给她问安，匆匆说几句话，也就是在尚书堂运气好能碰上几次。尚书堂除了皇子公主还有些高门公子小姐来进学，设了男女两堂，要碰到也很难。
脑海里浮现花丛中，男子一身儒雅长衫，对着她循礼叩拜。还有尚书堂，他会附身细心指出她的不足之处，为她细细讲解难处。
相处少，她对顾蘅的了解更多是从宫人口中得来。
她住在这深宫里，跟顾蘅本没什么交集的，若不是这婚事是当初母妃为她订下，如今的她与那样的人是不会有这般缘分。
自从母妃被废除幽禁冷宫，她在宫里就成了可有可无之人。父皇不会来看她，兄弟姐妹们也大都不愿搭理她。而此时顾家还遵守婚约，顾蘅还愿意娶她，卫宓内心对顾家对顾蘅带着感激，也觉得他应当如传闻般是个守礼重诺的君子
人心复杂，她见过从前父皇对母妃的宠爱，也见过一夕之间就翻脸，他就将母妃贬斥，宠爱就像一场笑话。
她想逃离这座冰冷宫殿，如今只能赌，赌她的夫婿值得依靠。
天慢慢亮起，墨羽端来一碗小厨房做的粥，给卫宓垫垫肚子。
还没吃几口就被赵嬷嬷拦住，“公主，这大喜日子按规矩是不能进食的，万一路上出岔子，就是不吉利。”
卫宓还没吃饱，还是乖乖听话把碗放下，她也不想在自己婚宴上出差错。
公主出降一应礼节也十分繁琐，墨羽跟赵嬷嬷两人对着文书，将卫宓嫁妆又核对一边。
眼瞧着吉时快到了，钟丽宫外还是一片安静。
赵嬷嬷准备派人去瞧瞧，宫门外闯入一男子，一路快步闯到门前，身上护甲滴着血，将宫女太监都吓一跳。
“卑职见过五公主。”来人跪在门外，不等卫宓回应就赶忙道，“公主快随卑职逃命吧，京都两个时辰前突然出现流民暴乱，来势汹汹，已经攻破了城门。”
殿内宫人顿时惊慌失措，有胆小的已经瘫坐到地上。
端坐在椅子上的身形僵住，似是不可置信，一张小脸变得苍白，瞪着眼睛盯着盔甲上的血迹，猛然站起身走到门前。
“你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皇城怎么会被攻破，父皇呢？他如何了？”
皇宫有羽林卫严加值守，怎么可能就这样被攻破？而且这么长时间不可能一点动静都听不到，卫宓有些怀疑。
侍卫头叩于地道，“卑职不敢妄言，事发突然且流民行动有序，羽林卫没有防备被攻破。皇上有羽林卫护着早已动身撤离，应该没事。卑职是奉驸马之命前来营救公主，还请公主抓紧时间跟随卑职暂离此地。”
赵嬷嬷推着墨羽去内室收拾细软，钟丽宫偏僻，此时已经能听到外面远处隐隐惨叫声，那些流民已经杀进来。
宫人也顾不上尊卑，都四散，开始收拾东西逃命。
卫宓还是不敢相信，皇城就这样被攻破了。
为何是今日？
今日是她的大婚之日！
卫宓环顾四周，柱子上挂着红锦纱，四处贴着喜字，她就要离开这里，却告诉她她成了亡国公主！
两个时辰，却没有人来告诉她一声。
她就这样，被抛弃在这皇宫一角，没有人关心，没有人在意。
卫宓被这红刺得眼睛疼，浑浑噩噩的被赵嬷嬷拉着跟那侍卫一起往外跑。
出了钟丽宫，外面已经乱成一锅粥，宫女太监抱着包袱逃命，远远就能听见呼喊尖叫。
慌乱间不知谁的包袱被挤掉，金银珠宝散落一地，引得其他人都去抢。卫宓本来是被赵嬷嬷拉着，拥搡间被挤散。
她被撞倒在地，头上带着的凤冠跟着掉，上面那只凤凰磕在石板上摔碎，不知被谁踩坏了只翅膀，口中衔着红宝石滚到远处被人直接捡走。
手上腿上刺痛让她回神，卫宓抬眸望向远处宫殿，不顾伤手撑着地起身，迈开腿跑起来。
后面赵嬷嬷眼尖看到她，“公主你去哪？”她的声音淹没在人群混乱中。
卫宓拼命跑，在这种时刻皇宫里没人关注她，那在冷宫里的母妃更不会有人在意。
那些流民叛军心狠手辣，她不能抛下母妃独自逃命。
冷宫在另一方向，卫宓只能拼命跑，她第一次发现，原来她也可以跑得这么快。
地上残留着夜里下的雨水，精心打理的花圃中朵朵娇嫩鲜花被来来往往的宫人踩进泥潭。
裹着血腥味的风迎面扑来，充斥着口鼻，窒息感塞满胸腔，她看着地上的尸体，粘腻血液喷溅到处都是，想吐又不敢。
母妃还等着她！
她要赶紧去救母妃！
眼看就要跑出宫道，卫宓听到一阵高声喊叫，带着兴奋。
或许出于对危险本能的警觉，她停下脚步，避开血迹扶着墙喘气，双腿不听使唤地打颤。
“再去搜搜，这皇宫里处处都是宝物，咱们兄弟跟着清正先生也是发财了。”
“这么多宝贝还有女人，哈哈哈哈，这皇帝也是会享受。”
粗犷放肆的声音还有笑声昭示着，宫道外就是叛军，如果她被发现，她是公主定不会被对方放过。
难道她今日就要死在这儿了？
卫宓靠着墙身子不自主开始发抖，听着脚步声往这边靠，她的心也跟着提起来，嗓子越发干痒难受。
在她不知所措时，右臂突然受力，一只手捂上她的嘴堵下要溢出的声音。
是墨羽，还有那个侍卫。
“公主别怕，奴婢会带你离开。”墨羽拉着她迅速躲到一处拐角。
那群人没有往这边拐，她们顺利躲开了。
墨羽还想拉着她跑，卫宓挣脱了，“等等，母妃还在等我。”
她眼神带着执拗看着墨羽，墨羽拉住她道，“公主放心，咱们从这边走去救娘娘。”
卫宓被她拉着，从另一处往冷宫去，一路上躲躲藏藏很顺利到了冷宫。
冷宫也算是皇宫偏远的一角，很僻静，卫宓推开大门一路奔到宫殿前，连路上散落的珠宝都没注意到。
推开门后，她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母妃！”
“公主，娘娘！”跟在后面的墨羽惊呼一声。
空荡荡的宫殿，年久失修窗子都破了洞，有风吹进来，吹动高悬的衣摆。
墨羽跟侍卫进屋将房梁上自缢的人抱下来，卫宓冲上前一把将尸体抱住，失声痛哭，七岁后她再也没像这般抱着母妃。
一道圣旨隔开她们母女七年，如今再见却已经是天人永隔！
初春还是寒凉兰妃身上只有单薄几层素衣，卫宓感受着怀中，应该柔软的身躯变成僵硬冰冷，心头悸痛，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落在尸体上。
兰妃当初惯宠六宫容貌自是绝色，关进冷宫几年，在这儿被磋磨的已经看不出曾经美貌无双的影子，瘦到脱相，此时双目紧闭没了血色，一代美人就此葬送在这深宫庭院。
卫宓抱着人悲痛，嘴里还在喃喃自语。跟侍卫一起去外面看守的墨羽闯进来，拉着她劝道，“公主，我们该走了。娘娘已经没了，你要好好活着。”
“母妃，不要，不要抛下我。”卫宓抱着人不撒手，无助的哭喊。
“快走，已经有人往这边来。”侍卫从外进来道。
墨羽用力掰开她抱着兰妃的手，跟护卫一人拉着一边，要卫宓托着带走。
卫宓没什么力气挣脱，手里攥着兰妃衣袖一角，被拖的连兰妃身体也跟着挪动，但手里那一点点衣料也渐渐脱离。
她只能看着，母妃离她越来越远，直至那抹身躯再也看不到。
从大婚待嫁到城破，父皇抛弃，母妃离世，从大喜到大悲，卫宓混混沌沌被带着逃。
侍卫是顾蘅安排带她逃命，已经安排了接应的人，带着她们从宫里闯出来。
叛军攻进皇城后把守主要出口，但一些僻远处还是能够拼一把闯出来，侍卫跟墨羽带着她一起厮杀。
卫宓被拉上马车时还有些怔愣，她不知跟在身边这么多年的贴身婢女，身手这么厉害，卫宓不禁打了个寒颤，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漫上心头。
身下马车颠簸，她长这么大，即使不受宠了也从没这般狼狈过。
他们刚从皇城逃出来，后面就有叛军追来，还发现她公主身份。顾府被包围许多大臣府邸情况也不容乐观，在京都没有一个合适的藏身之处，只能先逃出来。
卫宓也不知这是哪儿，他们从京都出来已经跑了三天，叛军是不会放过他们皇室中人，对他们穷追不舍。
侍卫在外面驾车，卫宓一路逃命没有进膳，饿得头昏眼花，靠着墨羽喝了两口水。
“公主，请赎奴婢冒犯了。”墨羽扶她靠在马车车厢上，动手开始脱她身上的衣裙。
她身上穿着还是那件大婚衣袍，衣摆下粘了雨水泥土，可能还有零星血迹，脏污不堪，放以前她是绝对不会让这衣服靠近她三尺内，如今到穿着逃了三天。
“你做什么？”好几天没吃饭，水也不能多喝，还哭过，嗓子干哑发疼。
墨羽脱了她身上外袍，然后开始脱自己的，“公主咱俩把衣服换了，待会儿你跳下马车先躲起来，我跟安七把追兵引开就来找你。”
墨羽动作利索，三下五除二将外衣脱掉给她披上。
卫宓一把拉住墨羽的手，“不，墨羽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
她怕，父皇母妃一个个都抛下她，她不想再体验被抛弃的滋味。
墨羽回握住她的手，语气冷静劝说，“公主放心，墨羽一定回来寻你。只要把追兵引开甩掉就安全了，奴婢不会抛下公主的，公主要信我。”
“这个公主拿好，腰牌不要轻易显露出来，人心险恶，公主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在这儿等着，会有人来寻公主。驸马派人来护公主出城，那不久就一定会有救兵，公主耐心等待。”
卫宓拿着她给的腰牌还有包裹，里面装着所剩不多的水，听着她的嘱托眼泪不自觉溢满眼眶，“那你答应我，一定平安回来寻我，本宫命令你们两个都要好好回来。”
“奴婢尊旨。公主照顾好自己。”
他们的马车在山路上狂奔，身后追兵暂时被甩开，趁着山体掩护转弯时，卫宓被墨羽推着跳下马车。
山路一侧是山体，另一侧是斜长陡坡，卫宓小心翼翼拽着野草挪下去，蹲在枯树从后面。
初春雨后嫩芽发疯似的长，枯枝上一丛丛嫩绿。卫宓上方是凸出来的山包，加上枯树丛已经身上那是青绿宫服很好掩盖住她。她听着马车声渐渐远去，接着又是一阵马蹄声靠近，这声音她听了三天，蹲在那呼吸不由得放轻，心脏突突突直跳。
直到马蹄声也远离，卫宓才暗暗了口气。
蹲在枯木丛后，她只能靠手拽着身旁枝条来保持平衡，脚下是个土坑，脚是斜着，姿势很不舒服，卫宓想轻轻挪动一下。
只是连下几天雨，泥土都湿滑松软，她一动，手里枯枝连根就被她拔出来，没了支撑的身子像断了线的风筝，从坡上直接滚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