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细雨纷纷。天初亮,就有村民挎着篮子上山踏青祭祖。

    青城外有一高山,名曰鹿虎山。山高坡陡山路极其难走,据说还有野狼老虎出没,若不是祭祖平常人都不会轻易上山去。

    晨间清风裹着雨后草木香,吹的人心旷神怡。通往山上的小径常年无人走,长了层嫩草,加上下过细雨,稍不留神就会滑倒。

    山半腰,只听到声惊呼,一男子就顺着草坡滑流下去,他身后跟着两人,前面那个个子低身形瘦弱,头戴着斗笠,在坡上行路脚步轻快却稳稳当当。

    后面那人也戴顶斗笠,身上布衣被宽肩和肌肉撑的有形,劲硕腰间别着把弯刀,走路吊儿郎当却稳健,手上捻着根顺路掐的野草,整个人透着肆意不羁。

    “哈哈哈,阿虎,你窜那么快干嘛。”走在中间瘦弱男人朗声笑道,声音回荡在山间,惊起几只雀鸟。

    “你还笑,还不来帮我一把,起不来了。”倒在山坡下的汉子吼一声。

    “我就说让你平时少吃点,那么大块儿头,现在起都起不来。”男子边往下走边说,语气戏谑,末了还啧两声。

    摔下去那汉子从山径侧往下滚,倒进个半凹的斜坑里,他体型大,措不及防摔下去,唬得腿软,且一不小心就会再次顺着坡滑。

    男子赶来将斗笠取下斜挂在背上,随手找根长棍撑着,这人虽瘦力气却大,伸手拉着那汉子衣领一把就将人捞起。

    壮汉站起身随意拍拍身上泥土,抬手扭几下,憨笑一声,“嘿,没事儿。”

    “你这身板,摔一下不打紧。”男子拍着他肩膀打趣道。

    两人身后跟着的人也走下来,上下打量一番,人确实没事才道,“路滑,走路注意点。”

    壮汉点点头,“晓得了,三哥。”

    “没事咱们就早点下山,看这天色马上就下雨。”瘦小男人望向远处。

    “走吧,赶紧回去,我馒头还在锅里热着呢。”壮汉嘟囔着抬脚往下山走。

    “阿虎,你那馒头是裹着辣酱那个?”清瘦男人跟在阿虎后头低声蹦出一句。

    阿虎听到猛然回身,“你怎么知道?赵义,你又偷吃我东西!”

    “你这话说的,就几个馒头,我去镇上买回来,少了我能不知道?你背着三哥偷偷拿祭品,你胆子不小啊。”

    阿虎本是愤怒,听他一说立马心虚,“你别跟三哥说,我,我分你些。”

    他犹犹豫豫打商量。

    赵义一脸得逞,张嘴要说什么,往后一瞥没看到人影,转身看到本应该跟在身后的人还留在原地,不知道望什么。

    “三哥,走啦!你在这儿瞅什么呢?”赵义快步凑上去问。

    晏硕望着山坡某处轻抬下巴,“你瞧那处是不是个人?”

    他指那地一层层碧嫩绿草,周边还有零星灌木,赵义瞪着眼睛瞅了又瞅才瞧出端倪。

    “还真是,瞧着还是个女人。”

    他话落前面阿虎也跑上来,四处张望着,“哪儿呢?女人在哪呢?”

    赵义一巴掌落他头上,指着山坡某处,“瞧你没出息样,在那。你去瞧瞧,是死了还是昏了。”

    听到可能是死人,阿虎不想过去,又被赵义拍两巴掌。

    还是晏硕先迈步,“去看看,说不定是山下村里来祭祀,也是失足掉下来。”

    躺在那山坡处的正是卫宓,但此时她已经是不省人事。

    晏硕蹲下用手轻扒拉一下,少女面容露出来,从高处滚落脸颊上沾不少泥土,脏却也难掩好颜色。不知在这儿多久,身上那身衣服瞧着有些湿,贴着玲珑有致的身躯。

    他手扒拉时感觉到极轻微呼吸,人是活着,只是身子已经有些发凉,若放任不管,估计活不了多久。

    后面赵义跟阿虎看着他一把将人捞起,扛到肩上,眼都瞪大几分,“三哥,她这是活着还是……”

    “还有口气,先带回去。”

    赵义又说,“可三哥你这样扛回去,人估计也断气了。”

    晏硕脚步一顿,似是思虑一番,将人抱在怀里朝山下走。

    ——

    卫宓站在雕梁画栋的宫殿里,瞧见了从外面哒哒哒跑进来的小姑娘,五六岁,一双眼睛圆溜溜,穿着红色缠枝纹并蝶戏莲花镶貂毛夹袄,白色貂毛衬得小姑娘更粉雕玉琢。

    她瞪着眼睛,那是,她自己!

    小卫宓踩着鹿皮短靴,披风还没被取下来,就风风火火闯进内殿,扑进端坐在榻上女人怀里。

    卫宓看着女人神情温柔解下小卫宓的披风,将人抱到膝上,接过她手里梅花,细致擦拭肉乎乎小手上的脏污。

    一瞬间,眼泪充斥眼眶将视线都模糊。

    “母妃!”她低低唤一句。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母妃,久到卫宓都要觉得那些记忆早已经模糊,湮没在脑海里。

    兰妃是乌滋国公主,两国大战乌滋惨败,不得已对大郦俯首称臣。进献无数珍奇异宝,牛羊货物。兰妃就是一起被进献来的,皇帝对其一见钟情。

    赵嬷嬷是跟着兰妃一同入京,卫宓只要一想念母妃,就会拉着她讲一讲母妃的故事。

    嬷嬷说母妃是草原最小公主,容貌也是绝顶,每年都会有草原勇士请求求娶公主。她会骑马,会喝酒,是乌滋国王最疼爱的女儿,也是草原最勇敢的公主。

    为救子民,远赴他国。

    卫宓七岁那年,兰妃遭人构陷,一夕间被打入冷宫囚禁。乌滋国王知道女儿被幽禁冷宫,便连连上书求情,还是没有挽回,但卫宓可能是因此,皇帝允她住在钟丽宫没有跟兰妃一起关进冷宫。

    而那朵草原盛放的格桑花,永远孤独凋零在红墙内。

    榻上母女两人紧紧挨着,卫宓眼泪簌簌掉,迈着脚步走过去,可下一瞬眼前一切都消失,消散如烟。

    “母妃!”

    床上响起一声轻轻低呼,很急促。

    “三哥,快,快来,她好像醒了!”张虎激动地朝屋子外喊。

    晏硕端着碗药跨过门槛,被他这一嗓子吼的脑仁疼,手毫不客气拍他头上,“再叫就罚你不许吃晚饭。”

    张虎抱着脑袋缩到角落,“三哥别,我下次一定小声点。”

    晏硕没搭理他,把药搁在桌上在床沿处坐下,床上躺着的人面色仍旧苍白,眼睛紧闭,根本没有苏醒迹象。他斜眼看往这边探头的张虎,张虎被他一瞅,缩着脖子往外挪。

    “那个,三哥,我去瞧瞧赵义。”

    不等晏硕开口,拔腿就冲出去转眼没见身影。

    晏硕盯着床上的人瞧一会儿,然后端起药,舀起一勺吹凉喂给卫宓,根据前几次经验,大部分药汁被吐出来时,晏硕眼疾手快拿起手帕接住,没有让药再次流的到处都是。

    晏硕又舀一勺,此时床上的人不知梦到什么,低低呢喃。趁她嘴张开,晏硕把药喂给她,这次倒是没流出来。

    可能是苦,昏迷的人蹙着眉哼唧两声。

    晏硕趁着她张嘴的功夫,一勺接一勺将药喂给她,今天的药倒是喂进去大半。

    晏硕喂完药拿去碗出去,床上卫宓还陷在梦里。

    梦中母妃消散,周遭陷入黑暗,卫宓蹲下身子,将头埋进臂弯里,下一瞬耳边响起阵阵惊呼,卫宓抬头看到的是满天烟火,在星辰下耀眼夺目。

    皇宫到处张灯结彩,几个小娘子身穿时兴款式的夹袄,头上攒着各式样簪子,有说有笑从矮桥上过去,裙摆荡起潋滟弧度。

    也有男子站在河对岸,锦服玉冠,在那群身姿隽秀男子中卫宓一眼就瞧见了顾蘅,通身白衣不染凡尘般立在水边,水上倒影朦胧身影。

    卫宓顺着顾蘅视线,看到对岸的自己。

    她想起这是十岁那年除夕宫宴,她跟顾蘅第一次见面。

    过去三年,明曦公主卫宓在这宫里成了可有有无之人,一年到头大多时候她就乖乖待在钟丽宫,守着一亩三地做个不争不抢的公主。

    宫宴她本不想参加,父皇不会过问她,也不愿见到她,去也只是受其他兄弟姊妹们嘲笑。但赵嬷嬷劝说,提到顾蘅从白鹿洞书院回来,会跟着顾相一同进宫,出于好奇她选择赴宴。

    宴会男女分席,直到放烟花除祟时她才见到京中久负盛名,她的未婚夫顾蘅。

    顾蘅九岁就拜入大儒高叔旭门下,自此跟着老师在外游历,十二岁时随高叔旭入白鹿洞书院,四年时间就完成课业。十五参加乡试,中取第一名,算是本朝历史上最年轻的解元。

    这样惊才绝艳之人,他的自不在少数,连她的三皇姐也对其一见倾心。三皇姐□□是皇后嫡出公主,自幼仗着宠爱嚣张跋扈,当晚便闯进钟丽宫,逼她去向父皇自请退婚。

    闹剧没成,皇后亲自前来将人带走,皇后宠她,可若宫里传出姐妹二人挣夫的戏码,丢的是皇家颜面。

    她本以为三姐闹一场,自己在宫里日子会更加难过。

    没想到之后就传出顾家会遵守婚约的留言,甚至父皇还下旨准她去尚书堂进课受业。

    皇室子弟,男者年六岁,女者满八岁得允可即可入尚书堂学习,而她没有父皇允可直到十岁还未受业。

    学堂每月都有考核,满三月一大考,由圣上亲自出卷监考审阅。

    她入学不久就碰上大考,课业没学多少交上去的试卷也入不得眼。但她没受罚,因为在一重锦衣华服中,只她穿着短一截的夹袄,原本鹅黄色襦裙洗的泛白,父皇脸色难看惩治内侍不少人,自此她在宫里的日子渐好起。

    卫宓昏昏沉沉间将过往半生过了一遭,一时分不清是死还是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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