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界,夜摩天。

    一个女子斜斜倚在榻上,手执夜光杯,轻轻摇晃着里面的葡萄美酒。她手腕上带着一串紫色的铃铛,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声响。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拿走了她的酒杯,颜卿抬头,看到面前的蓝衣男子正对着她笑:“我来谢谢颜卿公主给的仙魂散。”

    颜卿有一瞬间的恍惚,随即冷冷道:“妖族一万年前就不复存在了,哪里还有什么公主。”

    千年前她的父王——九尾白狐一族乃至整个妖族最尊贵的人,惨死在天苏门仙君的剑下,那时的她尚年幼。九尾白狐一族人心涣散,她的几个伯父和哥哥们为了抢夺妖王之位,不顾九尾狐一族的安危自相残杀。那些早已归顺她父王的大妖见状蠢蠢欲动,联合起来攻击九尾狐族,还有一些小妖部落也趁机兴风作浪,整个妖界陷入彻底的混乱。

    就在此时,拥有强大的“乾坤日夜浮”之力的魔尊令狐泽川趁势进军妖界,依次统一了四分五裂的妖族众部落,凭一己之力合并了妖魔二界。

    从那时起,妖界没有妖王,只有妖魔二界的乾坤主令狐泽川。

    她想,令狐泽川之所以没有对她们九尾狐一族赶尽杀绝,只是因为不屑——不相信一群没有首领的残兵败将能掀出什么风浪。

    一双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公主?”

    颜卿回过神来。蓝衣男子生得俊秀明丽,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草长莺飞的二月天。他笑起来是最好看的,酒窝深深,给人一种不谙世事的懵懂和纯真之感。如果不了解他的人,很容易因为他的外表对他生出好感。

    可颜卿知道这个须弥山的山主实际上是个披着人皮的恶魔。他疯狂和狠毒的程度,是那些仙界的人想也想不到的。

    她这是在与虎谋皮,可她没有选择。

    颜卿迅速掩饰了自己的意外,皱眉道:“魔界的侍卫都是死的吗,你就这样光明正大走进来了。”

    山主眼神清澈茫然,无辜地笑着,学颜卿的样子微微晃动酒盏:“公主门口的侍卫都死了呀,我杀的。公主向来不是最恨魔族了吗,我只不过顺手帮公主出出气。”

    颜卿注意到山主衣角被喷溅的血迹,心里咯噔一下,她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这是我妖族和魔族的事,就不劳烦山主大人费心了。”

    山主露出独属于少年人的顽皮神色:“公主,我们俩可都是老熟人了,你跟我客气什么”,他贴近女子一步,微微俯视着她:“莫不是在夜摩天待久了,公主就把自己当作魔族的人了?我记得没错的话,公主拥有妖族最高贵的血统呢。”

    颜卿冷哼了一声:“用不着你来提醒。”

    山主却不恼,立马换了个话题:“今日朝露大会上,我可是看了一出好戏。不过是个血月之象,就让天苏门那群无能的弟子恐慌和无措。我很好奇等大人从五毒池里出来之时,他们会是个什么反应。啧啧啧,天苏门可真是一辈不如一辈了。想当年临湘君在仙魔大战后重振天苏门,让上千朵碧潭金莲绽放之时,可当真是意气风发,可他再厉害,又能如何呢?”山主的眼里依旧带着甜丝丝的笑意,可那笑却看的人毛骨悚然。

    颜卿静静听着,不做任何评论。这个须弥山的山主虽然是自己的合作伙伴,但颜卿觉得自己从来都不了解他。俊美的外表下,他仿佛戴着一层又一层的面具,隐藏了一个又一个的秘密。

    山主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语气随意道:“对了,朝露大会上,我看到了一个弟子,她身上好像有星垂平野阔之力”,他咂咂嘴,不知是感叹还是惋惜:“一千年都过去了,玄鹤族的人还没有死绝,有意思。这当年一剑刺穿你父王的临湘君,不就是玄鹤族的么。”

    苍梧玄鹤族?颜卿心中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

    山主愉悦地眯起眼:“我倒要看看,苟延残喘的玄鹤族族人在被剔除仙骨,被仙界抛弃后,还能做什么。”

    ***

    天苏门附近是大片大片的山林,在暗夜中仿佛有侵吞一切的野兽和凄厉的鬼魅在嚎叫,听着就让人毛骨悚然。

    丹若想起林鹤归说要去找净化灵魄的菘芙草,就问他:“林阁主,我记得你说你要去找菘芙草,这个东西天苏门没有吗?”自己整日听见多识广的纯熙讲故事,也没有听说过它。

    “菘芙草是一种极其罕见的灵草,多年来我在青浔附近的山谷里发现过它的踪迹。先前惊乌阁中本来还有几株,但都被用光了。过几日锁魂坛收集好沈姑娘的仙魂后需要菘芙草净化,刚好趁这几天我去找找。”

    “那这几天里沈玉笙应该不会出事吧?”丹若担心幕后之人还会再次出现在天苏门,或者说,那人根本还没有离开天苏门。

    林鹤归语气平静,却让人心安:“锁魂坛的运行向来很稳定,又有天苏门长老鹤蓬莱鲲族的人守着,不会有事的。”

    纯熙以前说过,青浔是个离天苏门很近的镇子。林鹤归此行主要是为了沈玉笙,况且目前丹若也不知道先去哪,倒不如和他一起去找菘芙草,说不定还能帮上什么忙,也算还了这个人情。

    于是她提议道:“林阁主,刚好我也没什么事,不如我和你一起去怎么样,我保证,绝对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林鹤归停住步伐,思索道:“倒不是添不添麻烦的问题,你应当知道,惊乌阁向来树敌众多,你与我同行,怕是会受池鱼之殃,到时候要是连累你受伤,我心里就过意不去了。”

    丹若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她指了指自己:“我好歹也是莫涯君的徒弟,每日练七个时辰的剑。就阁主这样的人都能活这么久,有我在,说不定还能保护你。”

    林鹤归向她一揖:“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第二天午时,丹若和林鹤归到达了青浔镇。

    青浔镇是一个古朴典雅的江南小镇,熏风酒旗,青石板地,小巧流水人家。可这天的天气似乎不大好,阴沉沉的。

    “姑娘,买一支玉簪吧”,“姑娘,看看这个!”街道上有一些小商贩,招呼着熙熙攘攘的行人。

    丹若已经很久没有离开天苏门了,再次来到凡间还有种不太真实的恍惚感。

    林鹤归看她一直在东张西望,好奇道:“天苏门管的这么严吗,不允许弟子来人间?看你的样子,仿佛是憋得太久了。”

    丹若道:“前一阵子忙着准备朝露大会,是有好久不曾下山了。”

    正说着,他们路过一家兵器铺子。丹若想着,走的时候太急,没有带飞霜月,眼下她连一件顺手的兵器都没有。

    林鹤归身上也没有佩剑,他示意丹若:“进去看看?”

    丹若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腰包,无奈道:“你去吧,我在外面等你吧。”

    林鹤归也不多说,兀自走了进去。

    丹若看着镇子上来来往往的人,听到几个百姓在街边的交谈。

    “唉,今年的天邪门哟,往年这个时候该办花朝节了吧。”

    “谁说不是呢,眼看仲春月都快过了,这街上的花没开,树都快成了枯木。怪哉,怪哉。”

    “莫非是掌管万木与百花的春之神把我们这里忘记了?可祭春神的时候全镇子的人都去了啊。不过从隔壁镇子来的张木匠说,他们那边也是这样。”

    丹若听着,觉得很新奇。她常年在仙界天苏门待着,对人间的气候变化也不甚熟悉。

    一个大叔神神秘秘道:“这几天夜里可别出门了,谢家的酒鬼前几天夜里喝醉了酒,沿着内城河走到了青石巷,结果看见一群青衣鬼在墙下提着灯走过去,回来人都傻了。”

    另一人问:“就是那个荒废的青石巷?镇上的老人都说那里闹鬼,那儿还有一颗上百年的怪树,叫做三生树,生得奇特,而且怎么砍都砍不断。”

    丹若正听得津津有味,这时,一个六七岁扎着总角的女童突然跑过来,递给丹若一个糖人:“姐姐,我叫阿翡,你可以帮阿翡一个忙吗?”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丹若的小孩缘总是很好。

    丹若蹲下来,和阿翡平视:“可以呀,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呢?”

    阿翡指了指不远处的大树,丹若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个风筝挂在树梢上,那树梢果真光秃秃的,没有冒出新芽。

    丹若问她:“你想让我帮你把它取下来?”

    阿翡点点头:“树太高了,我爬不上去。”

    丹若故意逗她:“树这么高,我也爬不上去啊。”

    阿翡看着树上的风筝,似乎在思索怎么办,圆圆的脸上满是认真。

    丹若把糖人递给她:“拿着,我去给你把风筝取下来。”

    她走到大树下,默念了个诀,风筝就从树上掉到她手里。

    她把风筝还给阿翡,语气轻松道:“刚好一阵风吹过来,它自己掉下来了。”

    阿翡接住风筝,十分欢喜。

    恰好林鹤归从兵器铺子出来,看到这一幕,有些诧异。

    阿翡很机灵,她打量着丹若和林鹤归:“姐姐,你们是外地人吧。”

    丹若笑着点点头。

    阿翡抬头看了看天:“阿婆说这几天要下雨的,我该回去了”,她拉了拉丹若的衣角:“姐姐,你和这个哥哥和我一起回去吧,我阿婆的客栈就在街角。”

    丹若用眼神询问林鹤归。

    林鹤归点头道:“我们本来也要找客栈的。”

    阿翡于是跑在前面带路。

    丹若这才注意到林鹤归身上多了一把剑,她指了指那剑:“你方才买的?”

    林鹤归把剑递给她:“没想到小镇上还能找到一件像样的武器。”

    丹若拔剑,感觉这剑虽然质朴,但锋利无比,她将剑收回剑鞘,递还给林鹤归。

    林鹤归扬眉:“你不要?”

    丹若很诧异:“这剑是给我买的?”

    林鹤归理所应当道:“当然,我又不会用剑。”

    丹若更诧异了:“难道传言都是真的?堂堂惊乌阁的阁主,不会用剑?”

    林鹤归神情平淡:“我自小体质特殊,宜静不宜动,所以不曾习过剑。”

    “哦,原来如此。”丹若心里百感交集,掌控六界灵器交易的惊乌阁阁主,竟然亲口承认自己不会剑术。丹若有些为他遗憾,眼下正是动荡的时刻,一个不会剑术的人该如何自保呢?

    丹若又抚了抚这把剑,感觉这的确是一把好剑,感激地看了林鹤归一眼:“这怎么好意思呢,又欠阁主一个人情。”

    林鹤归却不甚在意:“欠一个人情也是欠,欠两个人情也是欠,又有什么区别?”

    正说着,阿翡已经把他们带到了客栈里,她冲屋内喊道:“阿婆,有客人来啦。”

    从屋子里走出一个银发老婆婆。从眉眼看,她年轻时肯定是个大美人。

    阿翡说,自己是阿婆领养的孩子,这么多年,阿婆一直守着这个客栈。

    客栈人不多,但客栈的阿婆很热情,招呼他们坐到窗边的座位,自己去端饭。

    丹若望着阿婆的背影,觉得这个阿婆是个有故事的人。

    阴了几日的青浔镇终于下起了小雨。江南春雨杏花寒,丹若也觉出一丝凉意。林鹤归就更不必说,仪态优雅地坐在桌旁,手中捧着他的银丝花叶纹暖炉。

    阿婆端来了圆滚滚的青团、花馅糕和芥菜春卷,还添了一个暖锅,锅里滚着春菜鱼片汤,春菜碧绿,鱼片雪嫩,鲜香无比。

    阿婆把“绿胖子”递给他们:“趁热吃才香。”

    丹若饿了半天,也没有客气,道过谢后一口下去,只觉得青团软糯微甜,唇齿留香。饭菜虽然不精致,但很舒心。

    此刻,她和林鹤归对坐着,听着窗外的雨声,围着冒着热气的暖锅,心里是这两天来从未有过的宁静。

    阿婆边做着针线活,边和他们聊天:“二位从哪里来?”

    丹若还在搜罗自己和师兄师弟他们下山去过的地方,只听林鹤归微笑道:“临安。”

    阿婆怅然道:“临安啊,我没去过。但听说很繁华,是个好地方。”

    鱼汤发出的袅袅雾气衬得林鹤归的面庞更加温柔,他沉静的眸中泛出一丝动容:“临安确实是个好地方,有烟柳画桥,参差十万人家,很是热闹。尤其是临安夏天的荷花节,很适合泛舟于辞汐湖上,酣梦于十里荷花中。”

    丹若没有去过临安,但她仿佛从林鹤归的眼中看到了他对临安的烟火气的眷恋,极浅极淡,但丹若还是捕捉到了。

    传言惊乌阁是一座神秘的空中悬阁,六界中只有极少的人见过这座楼阁。莫非它就处在自古繁华的临安城吗?那可真是大隐隐于市了。

    林鹤归问:“阿婆是本地人吧,一直在青浔开客栈吗?”

    阿婆望向细雨低落的檐角,她的目光好像穿回了很久很久以前:“我一直住在青浔。我在这待了多久,我自己都忘了。”

    丹若隐隐有些好奇:“您怎么不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看看呢?”

    阿婆笑笑:“我不能走,我要在这里等一个人来。如果我走了,他就再也找不到我了。”

    “一定是对您很重要的人吧。”

    阿婆的思绪仿佛飘到很久以前:“我自小就是街坊邻里眼中的怪孩子,可能因为前世喝的孟婆汤太淡,总是能梦见许多奇怪的事情。那时候青浔没有一个小孩愿意和我玩耍,见到我都远远地躲开,有的男孩甚至朝我扔小石子,于是我总是一个人。”

    阿婆的神色忽然变得很温柔:“直到有一天,那些小孩的石子没有落到我身上,它们被一个人的衣袖挡住了。那个人有着世上最温柔的眼睛,他的眉心还有一粒粉白色的花瓣。他告诉我说,我不是怪孩子,我是他见过的最好的孩子。他带我去放风筝,去小河抓鱼,有他在的那段日子里,我很快乐。”

    丹若的好奇心就更大了,她还想再问什么,被林鹤归抢先道:“阿婆,是这样的,我们是来青浔找一味药材的,您知不知道这附近哪里的草药比较多?”

    阿婆想了想道:“青浔附近有几座山头,那里的药材多,但是路特别不好走,何况现在还下着雨,二位还是等明天再去吧。”

    林鹤归点点头:“那就明日再去也不迟。天色不早了,不好再打扰您休息,我们先回去了。”说着就站起身。

    丹若也站起来。

    阿婆温和地嘱咐他们:“夜深路滑,二位还是不要出门的好,有什么需要直接和我说。”

    二人一齐答:“好。”

章节目录

境中破月行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腾蛟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腾蛟并收藏境中破月行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