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苁今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说出那些不着边际的话。

    不过……

    还好。

    陆苁今在不经意间偷偷地看向业柏。他面不改色,眉眼间依旧盛装着不羁和坦然。

    还好,他应该没有发现什么吧……

    直播带货圆满结束。之后几天小队又跟着村官的脚步,了解他们日常的走访工作形式。三人成一组,陆苁今认真地做好记录工作,翻到下一页时她才注意到,下一个走访对象就是他们第一天采购物资时的那家小卖铺。

    “欢迎光——”老板娘敲计算器敲得飞起,目光越过村委会成员看见陆苁今的那一刻,眼睛发亮,“哟,小姑娘,你也来啦?”

    陆苁今颔首微笑。

    一旁的老板里里外外搬货件,用披在肩上的毛巾抹了把汗,笑着说:“这不是小林吗?有段时间不见啦!”

    “叔伯。”跟在身后的林柯风平淡地应了声。

    有个新派来的村官还不了解情况,见此情形有点疑惑:“怎么,你们认识啊?”

    “您不了解情况,这小子从小吃百家饭长大的,前几年练够了本领,都考上首都的大学了!”

    陆苁今诧异,她原以为林柯风最多就是稻乡村里长大的,却没想到还有这一层渊源在。而且话虽这么说,但就这几天的观察来看,林柯风的态度也没有因此而变得热情。至少她发觉不太出来。

    老板继而又转向林柯风:“你这孩子,小时候我还经常给你糖吃,这两年上大学也没打个电话回来。”

    林柯风很简单地说:“忘了。”

    站在柜台后面的老板娘却微微眯起眼睛,想起他小时候的那一幕幕——几乎每一次,那个不苟言笑的孩子,都会接过老板递过去的一捧糖粒,什么味道的都有,草莓味橘子味汽水味……但他不会当场拆开,而是收进有点宽松的口袋。

    有一次,她买菜回来刚好路过一条窄巷,看见了林柯风。她的眼睛一向很毒,所以不可能认错,更何况林柯风的身形非常有区别度:比正常年纪的男孩子稍微高一点,但是背脊却微微佝偻,这也许是他经常低头看路的原因。

    然后她亲眼看见他把手摸向口袋,完完全全地掏出了那些口味多样的糖果,手心朝下举到身前,摊开时全都窸窸窣窣掉进了臭水沟里。

    离开时的表情若无其事。

    她记忆犹新。她在他离开后缓缓走进巷道,远远就看见那条臭水沟里,不断有蚂蚁爬上爬下。再近几步,就能看见那些已经被啃食得只剩空壳的糖纸,歪歪斜斜躺着。

    “姨。”

    老板娘猝然回头。

    “你打火机倒了。”林柯风用目光指了指。

    业柏也看过去。

    小卖铺柜台上摆着好几排一块钱一个的打火机,放在显眼的地方,方便那些买香烟的人随手拿。老板娘不慌不忙地摆正了,冲老板说:“是啊,首都的大学哪有那么清闲,还不得忙忘了。不过你性子也就这样,哪一天你主动打电话回来,那才吓人!”

    言归正传,老板娘道:“理事,大伙儿光临寒舍,是为了什么啊?放心放心,没有不配合的道理。”

    “哎呀,那什么,手中的活也不用放了,就是填个表,没什么别的事。”

    “哦,那成。”老板娘大手一挥,让老板继续干活去了,从抽屉里娴熟地拿出一支笔。

    陆苁今站得不远,看见那工整但不失大气的字体,默了几息,问:“您是大学生?”

    老板娘没抬头:“说什么您啊不您的,怪客气啦。”直到把这一栏的写完,才看着陆苁今笑了笑,“怎么,看着不像吗?”

    陆苁今道歉:“我不是这个意思。”

    可老板娘却丝毫没放在心上,只是打趣似的说道:“你别看我们这样,其实村里的大学生挺多的。”

    陆苁今没搭腔,回头望了业柏一眼。

    业柏漆黑的眸色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但却已经插着口袋站到她身后。他身材高挑,只是稍微靠近就能将她的身形遮住,然后才微微低下头,用不轻不重的声音,几乎贴着耳边说:“看我干什么,你生理期了?”

    “……”陆苁今微微屈起手指,搭在柜台上,“老板娘,你有卖卫生巾吗?”

    “没有。”老板娘抬眼看着他俩,最后目光又直直落在了陆苁今那张精致漂亮、一看就是富养的脸蛋上,“但我楼上有自个用的,卫生间也在楼上,要的话待会跟我上楼吧。”

    旁的人也都听见了对话内容,自觉不便多问,便都当没听见似的。

    小店铺面不大,楼梯道仅容一人通过,但上了二楼,就会发现干净整洁大有天地,可见平时被打理得很好。老板娘告诉陆苁今,这里只是供他们白天歇歇脚,晚上并不在这留宿。

    “如果有机会的话,还想请你到我们家坐坐——”

    “您……为什么会选择外嫁到这里?”

    老板娘像是没听见般,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一袋未开包装的卫生巾。

    于是陆苁今索性换了个话题,问:“那天我在距离示范基地两百多米远的地方,发现了一间老屋子。我很好奇里面为什么会传出铁链的声音,但可惜我什么也没找到。”

    “……”

    “您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所以我就想来问问,知不知道那里面有什么东西?”

    “……”

    老板娘顿了下,坐进只有一层薄垫的沙发里,深深吐了口气:“那里住着一个女人。”

    但说完这句话,她随即又皱起眉来,仿佛用住这个“字”来形容确实很不准确,但一时之间,他又想不到用什么更好的词来替代。

    “她有四个孩子,但比她妈命好,这几年在村委和镇政府的帮助下,都还在高中踏踏实实上着学。”

    陆苁今心底已经有个猜测,随着老板娘话语的铺展,才逐渐笃定。

    “她也是大学生。只不过是二十多年前的大学生……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那个年代的大学生很稀有。所以她被拐到这里来时,开的价是其他人的几倍。”

    果然……如此。

    陆苁今严肃地问:“所以她很快被买下了?”

    “不,”老板娘笑了笑。

    陆苁今知道,那是一种凄凉的苦笑,她曾经在文乔的脸上看过。文乔也不是一直歇斯底里,她也会有冷静的时候。而那个时候,陆泽显一般都摔门而出,整个房间空荡荡得仿佛所有家具都隐形了。

    而文乔就直勾勾看着蹲在角落的陆苁今,然后也陪着她蹲下来,纤细而精致的美甲掠过陆苁今柔嫩到吹弹可破的婴儿皮肤,说:我这样都是为了你。

    “如果真是那样,倒还好了。”

    窗外的阳光似乎被一大片厚重的白云遮挡,突然变得黯淡,衬得老板娘眼底的神色微沉,“但完全不是。那些贩子坚持认为她值得这个价,也就导致没有人能买下她。最后她成了唯一积压的‘货件’。这个时候只要任何一个人能够看上她,都能以一个很低的价格从他们的手里买下。”

    “我来得比她晚,也是后来才知道买下她的人是村里出了名的光棍。当时村里人都说那个老光棍死过老婆,人没沾上什么恶习,就是不肯劳动,所以也没什么积蓄。”老板娘自嘲地嗤了声,“但那姑娘实在太倔,往外跑了几次,被抓回来后就关在了那间小屋子里。我去看过,门前上了好几/把很重的锁,黑的不见天日,在那种情况下待几天都熬不住,怎么不疯?”

    有那么一瞬间,陆苁今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这事情警察也管不着,每次一来查,那男人就把她接回去捯饬捯饬,开口问时,她也不知怎么的,就只说自己并不想回去。大概几十年过去了……家里也没等她的人了吧。而且她还有几个孩子。”

    光这几点,陆苁今就能明白,她的处境给她离开的选择实在太少。

    “那么,你也是吗。”

    甚至不需要前因后果,老板娘就能知道陆苁今问的是什么。

    “嗯。”

    她们,都跟她一样。进来后就出不去了,就算现在治安好了,能够出去了,在她们身后也还是会有一条粗大的无形的铁链,牢牢地拴住她们,逼得她们不得不向现实妥协。

    陆苁今下楼时,林柯风已经跟着其他村委成员去往下一个地点。而业柏就坐在柜台前的一条长凳上,漫不经心地划着手机。

    “业柏。”隔着几步远,陆苁今就轻轻喊他。

    业柏抬眉,有点百无聊赖的意思。见她下来了才起身站直,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逐渐靠近,然后才落在她空空如也的两手上,有点明知故问地说:“好了?”

    “……没有。”

    陆苁今接着问,“他们人呢?”

    业柏没解释,手机握进他掌心里,在她侧边幅度很小地晃了晃。

    陆苁今看了眼三下乡群聊里的消息。今天下午的行程本来是驱车去厂里看机器,但因为临时出现了点故障,所以就只能延后。

    他们在这也快待了一个星期,每天都是早七晚九地转来转去,许月杭就说干脆放个小短假休息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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