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外的小费文化流行已久,一般来说只要涉及服务的,都需要给予售价10-20%的小费,很多服务员没有底薪,也基本上只能靠小费挣钱。

    但不论如何,陆苁今拿出来的小费已经远远超过了这些食物的售价。服务员虽然也听不大懂,但猜也能猜出这是什么意思,面对这些已经超过自己半个月小费的数额,服务员态度瞬间殷勤起来。

    毕竟,谁会跟钱过不去呢?

    但是临门一脚,陆苁今又手指一勾把钱收了回去,很有礼貌地微笑道:“ So now,can I have a Coca-Cola?”

    她在最后一个单词上故意加重了语气,很明显,陆苁今并不只是想要一瓶可口可乐。

    她感到不满,所以她站出来了。

    服务员笑容一僵,过了半晌,还是转身拿出了一瓶可乐,递给刚才那位年轻女孩:“...Sure,please!”

    事后,女孩诚挚地向陆苁今表示了感谢:“我叫高涵,谢谢你刚才替我解围……”

    “没事,异国他乡,互帮互助也是应该的。”

    高涵看起来比陆苁今要年长一些,紧紧盯着陆苁今看,仿佛眼睛装了雷达似的,她望哪处移,她就往哪处瞧,把陆苁今都看得脸有些热了。

    高涵知道自己入神了,忙笑着解释道:“不好意思,我没什么别的意思,我……我只是觉得,你跟我认识的一个人长得很像。”

    陆苁今微愣,像是有心灵感应,她立即抬头望进了高涵的眼睛,一双清亮的眸子里情绪汹涌澎湃,以至于高涵下意识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怎、怎么了吗?”

    陆苁今急切地追问回去:“你认识的那个人,是谁?”

    “就是小时候救过我的一名女士,她是个战地医生,我看过她戴口罩的样子,露出的眉眼跟你……”说着说着,高涵也打通了任督二脉般恍然大悟,语气中更多的是震惊,“等等,难道说……”

    这种可能也不是没有,但实在微乎其微,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她才不会往这方面联想。如今细思,陆苁今眼见年纪差不多大,推算起来倒是合情合理。

    高涵还是谨慎地问:“你跟陆医生是什么关系?是她的表亲,还是……女儿?不,你肯定是她的女儿,你们两个长得也实在……太像了。”

    业柏微微侧过脸,余光采撷着陆苁今的情绪。

    她点了点头。

    她不禁感慨,而且越看越相似。原本儿似母,女如父,可陆苁今却恰好不同,尤其是那种与生俱来的气质,简直如出一辙。高涵见过两位医生,郎才女貌,如果他们没有死,陆苁今现在或许应该姓越,又或许跟陆医生姓也说不准。虽然那个时候很小,距今也有些年头,但她也绝不会认错。

    高涵回头看了那辉煌而又肃穆的教堂一眼,叹了口气道:“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你。原本我在B国的签证快过期了,就想趁着回国前再来这边看一看……”

    一晃十多年过去,高涵没有一天忘记过陆医生。

    踏进入口,尖顶高得仿佛望不到尽头,斑斓的彩窗与那线条流畅的人体壁画交相辉映,只要天气晴朗,阳光就会从彩窗投进教堂,五光十色如流水般游动,斑斓、璀璨、炫目,给人一种似在天堂的错觉。

    他们坐在被擦的油光锃亮的木质长椅上,教堂中心的石雕做沉吟虔诚状,高悬的十字架幽若深渊。除了那些参观的游客,还有许多前来祷告的人。

    “原来后来领养你的人,是陆爷爷的儿子。”高涵回忆着,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出现在她脑海。

    与在军队中摸爬滚打过的陆爷爷不同,陆泽显挺斯文,当时还在国外留学,据说还是学院商界峰会的主席,总之也是个很厉害的风云人物。

    她没有说,其实就那么寥寥几面,甚至从来没有正面遇到过他,她也能看出来陆叔叔喜欢陆医生。

    倒不是因为她善于相面识人,而是因为陆泽显的倾向太明显。

    那时候陆泽显就经常抽空来找她,原因很简单,B国如今形势很动荡,继续留在这里随时可能会有意外发生,虽然目前暂时已经停战了,但未来势必还会交火,这之中有难以协调的矛盾。

    “跟我走,”陆泽显举着手机,屏幕上用专门的软件放大字体,他用指尖划了下,显出下面几乎用恳切语气打出来的汉字,“好不好?”

    她静静地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手写本,写完,再摊开到他面前。

    “抱歉。”

    “……”

    抱歉……

    抱歉什么?是抱歉不能跟他一起回国,还是抱歉不能接受他的心意……?他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有更加优渥的生活,为什么明明可以不用这么担惊受怕,却还要继续留在这里自讨苦吃!

    是的……很少人能理解她,包括陆泽显。

    她是一个不完整的人,既聋又哑,但与此同时,她又拥有一个强大的内核,很早就坚定要成为一名救死扶伤的医生。这不是一腔热血的理想主义,是她经过深思熟虑做下的决定,并且也愿意为之付出千倍百倍的努力。而在这一方面,她也展现出了非凡的天赋,乃至于能够力排众议,让人忽略掉她的自身缺陷,被世界顶尖医学院录取。

    但她选择了一条更崎岖艰难、更不同寻常的道路——她来到了最一线也最危险的地方,成为了一名战地医生。

    许多人都曾非常扼腕地对她说:在那里,你会白白浪费你的天分,因为那里的患者无非两种,一种是已经死了的,一种是快要死了的。

    但她从不这样认为。

    你不懂。

    “你是不是在故意躲着我?因为文乔的事?”

    陆泽显情绪激动得忽略了她听不见的这个事实,自顾自地说话。但她也不是完全不懂,多少能通过唇语读出他在说什么。

    她微不可查地蹙起了眉。

    “我已经跟爸说了,我会取消订婚,我连她面都没见过,我不喜欢她,我想跟你在一起!”

    她翻开另一面继续写,然而还没等她写完整一个字,陆泽显就握住她的手腕,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用一种几乎强取豪夺的语气,道:“我已经想好了,这次不管你想不想走,我都得带你走!你现在不想跟我结婚,没关系,感情我们可以慢慢培养,我有的是时间!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你会喜欢上我的!”

    只要她愿意点头,不管是干女儿还是婚约关系,通通不是阻碍。

    然而她却闭了闭眼,眼睫在他笼罩的阴影下,微微颤动。慢慢地,她挣脱开了他的手,纤细的手腕上还残留着几道明显的指印,然后重新在手写本上写上几个字,“撕拉”一声揭下来,重重地按在了陆泽显的胸口。

    “哥,我怀孕了”

    看着手中的白纸黑字,陆泽显几乎晴天霹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继续写,继续撕,继续用力地砸在陆泽显身上,一张又一张。

    “他很爱我”

    “我也很喜欢他”

    “我们志同道合”

    “不要让文乔姐等”

    “回去吧”

    陆泽显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她,没有捡起那些手写纸,任由它垂落飘散,跌在他脚下。

    彼时整座城市因为战火,到处弥漫着死亡的气息,食腐的乌鸦四处腾飞,偶尔有几片斑斓的羽毛盘旋而下。不论中西方,乌鸦都是一种不祥之兆,此时此刻仿佛应景地告诉陆泽显,他已经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我是一个混血儿,父母很早之前就离婚了,后来母亲把我带回了B国抚养。战争爆发那一年我才六岁,母亲搭上了一辆前往市区的公交车,想要为我领取一些牛奶面包,却在途中被炮弹砸中,公交车着火,无人生还。”

    “当时红十字派了医生前来,救治那些被炸裂的弹片击中的人们,有人想让我去认领尸体,我因为太害怕,”高涵苦笑,却满满的都是悲哀,“紧紧地抱着陆医生的腿不肯撒手。”

    “在那个时候,像我这么小的儿童如果没有人照料,就会统一安排到收容的大楼,会有专门的人来给我们拿来食物和水。”说是用来收容的,但其实不过是废弃大楼改装而来,停水断电都是家常便饭,“但大概是看我太可怜,陆医生收留了我。我……很感谢她,如果没有她,我可能早就死了。”

    但画风一转,高涵又深深叹了口气:“后来陆爷爷亲自来接陆医生离开B国,我也因此能够跟着回到中国。起初我还很意外,因为之前她有无数次撤离的机会,但全都无一例外拒绝了。现在看来,陆医生当时应该是快临盆了。”

    高涵当时年纪小,加之陆医生那一胎本来就不显怀,平时穿白大褂工作就更看不出来了。

    所以她为了顺利妊娠,不得不离开前线,分别的那一天,高涵是第一次看见陆医生哭。

    在她印象中,陆医生是个极度清冷优美的女士,跟周围纷乱的一切格格不入。别说哭了,就是连一般的情绪波动也很少见。

    然而机场分别时,越医生还故意用轻松愉快的语气逗她开心。他比她还小两岁,五官周正深邃,线条却很温和,笑起来有一种腼腆的邻家弟弟感。

    那是他们两个人第一次分开。

    他只是不想让她太伤怀。

    如果不是这边实在缺人手,如果不是因为这里实在太危险,越医生何尝不想亲自候在她旁边陪她生产。

    她在写道:“他其实不知道,他的演技很蹩脚,抱着我的时候,整个人都在不自觉地颤抖。他在害怕,从未有过地害怕。”

    以至于预产期的那些天,他每天都会来这座教堂祷告。明明他才是那个无神论者,但在残忍的现实面前,他能做的却只有这些。

    “那时我们正准备离开B国,可惜形势又发生了变化,国际机场被迫封停,你就只能在B国出生了。”

    笔记里的字迹话语,又在陆苁今眼前历历在目,犹如昨日。她写说:“为我接生的医生告诉我,我是她接生过的、最安静的产妇。但她不知道,那时候我的心里喧哗如涛,每一分每一秒,我眼前浮现的,都是他……”

    一个人的修养谈吐,绝非是靠读书读出来的,他显然有一个非常不错的甚至称得上优渥的家世,然而,他却抛弃了那一切。

    你……为什么要来这儿?

    她用手语问他。

    而他只是看着她,笑了笑,眼里柔情万种。

    “我希望,”他举起两根手指,放在自己太阳穴的位置上,像斜前方伸出,很从容地比划道,“医院旁边的乱葬坑里,能少几个人。”

    “我的梦想真小,是吧?”

    从这个角度来看,他确实是一个再卑微不过的人,没有任何能力去撼动事情的走向。

    她却摇摇头。

    “不小。”

    很大,超级大。

    陆苁今诞生时,那是一个黄昏。

    他们之间的视频通话因为信号不稳定的原因,断断续续,但彼此身后的黄昏,是相同的。他们无法听见相同的声音,但可以看见相同的颜色。在黄昏的余晖中,橘色的云海波光粼粼。

    小王子的星球太小,转个身就能看到日落,有一天他看了四十四次日落,这是悲者的凝视。然而还有一句话说,“愿你的生命有足够的云翳,来造成一个美丽的黄昏”。

    她想,她的生命确实已有了足够的云翳,所以黄昏对她来说,并非坠落黑暗的前兆。

    而是星空开启的象征。

    陆苁今和业柏走出教堂时,也是一个黄昏,将他们的影子拉得斜长。业柏牵住她的手,无数的白鸽扑棱着翅膀飞翔,扬起她的裙摆与发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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