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瑾本是跟在颜太太身边,跬步不离地于熙攘中一路挤进了神仙庙里,却没想到才往三清殿方向走了没多远,一转头却就看不着家里人的影子了,好在秋霜一直紧紧挽着她手,主仆俩才没有被挤散。

    眼见这情景下颜太太也是不能回来寻她的,颜瑾倒也没有慌张,一面与秋霜继续小心在人群中推移脚步,一面说道:“裴大太太定的是先在三清殿烧香,我们自寻去与祖母她们会合便是。”

    主仆俩这里一路沿阶向西,方走到半途颜瑾已出了一身薄汗,用万年青老叶铺的路虽寓意得吉得福的好兆头,可也有些绊脚,她不由停下来,想寻个坐处先歇一歇。

    只她才停驻还未来得及仔细打望,就又被人从后头上来往肩头撞挤了一下,错身过去时似乎还碰到了她的腰。

    颜瑾一顿。

    这样日子里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但向来极少有人发生争执,颜瑾刹那不适,刹那怀疑,却也刹那犹豫。

    便就在这时,她看见那撞了她走过去的人在前面不远处附身从地上捡了片万年青叶,随后又掉头倒了回来。

    这人瞧着约莫五十岁上下,眼底生皱,颔下一缕山羊胡,眼睛虽没有看她,嘴边却挂着丝不知是何来由的笑。

    颜瑾直觉不安,扯着秋霜就往另一边避,只是旁边也有行人,这一避并未避开几步,倒让她发现那人居然也随着往这边踅过来,显见是要再来挤她。

    她霎时顶了口气在心头,旋踵间悄悄抬起了右边手肘。

    肩上突然越过来一只手抵住了这“山羊胡”,颜瑾眼尾余光里瞥见抹青,再抬眸,就看见个略有几分熟悉的影子挡在了她面前。

    “短棺材,怎地脸上只戳两个窟窿,瞧不见别人身份?”戚廷晖变抵为抓,手扣在眼前这比他矮上半个头的“山羊胡”肩膀上,声音里带着火星子。

    今日庙里本是稠人广众,只这一点动静,瞬间吸引了旁边数道目光。

    颜瑛情知已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眼见着这“山羊胡”就要张口辩驳,她旋即往旁边一让,抬脚钻空便走。

    忙忙行出一段后,她才又放缓了脚步。

    “小姐,”秋霜靠紧了她,在身畔低声提醒,“戚小二爷还跟在我们后头嘞。”

    颜瑾皱了皱眉,少时,徐徐停住。

    她转过了身。

    戚廷晖不防她会突然回头,不由愣地一缩,想停在原地先等等她态度,又被从后头走上来的人往前挤去。

    颜瑾本也是想且先站住了探一探他,奈何身不由己,竟又朝着他的方向被挤了回来。

    戚廷晖一伸手,隔着袖子把她给抓住了。

    颜瑾倏地变了脸色。

    “抱歉,”戚廷晖忙忙松开手,解释道,“我怕你摔了。”

    路上停不下来,颜瑾只好又迈开脚步,转身时飞快朝他丢了一句:“公子意欲何为?”

    戚廷晖一怔后又是一喜,连忙继续带着小厮跟上来,因得了她开口,此时他反倒能借着人流拥挤追随得更近些,亦步亦趋间,抬眼就能看见她耳上坠的银丁香,方见着钉头上是银丝烧的五瓣花,镶着粒并不圆润的米珠。

    隐隐飘来的香气让他嗓子里不由紧了紧,心里竟一时不知该先对她说哪句话才好。

    “小姐可喜欢那张画?”忙慌之间,戚廷晖问出了这句。

    颜瑾又避让过一人,说道:“公子此举唐突,那画我不曾看,已烧了。”

    戚廷晖听她这般说,语气便低落了两分:“小姐这话伤人。”

    “当日净月庵初见,在下原以为只得这惊鸿一面,再难相见。”

    “小姐不知那张画伴在下多少惆怅时光,好不容易教我遇到了那画的主人,物归原主如何叫作唐突?真心所向如何又不能追求?”他的声音几乎响在她耳畔,“关关雎鸠,寤寐思服,我无琴瑟钟鼓,唯以画友之。”

    颜瑾耳背一烫,眼望向前方,好像已在人头攒动中看见了她祖母和郭姨娘正往三清殿走的影子。

    她不再搭理戚廷晖,又尽量加快了脚步。

    秋霜见这戚家小二爷还要开口,忍不住轻斥道:“都是熟人亲戚,还请公子莫要教我家小姐为难!”

    戚廷晖被斥地一怔,忙又冲着她主仆二人的背影道:“人来人往的不安全,我就后头护着你们——”

    颜瑾停也未停。

    ***

    颜瑛和李月芝进了神仙庙后并未往里走,只穿过广场边的小市,顺着观里游廊往西北方向径行至了一洞月门前。

    “是这里了。”李月芝道,“门里外都种着簇黄色的月季。”

    颜瑛没有说什么,扶着她往长椅上坐了。

    “这汤妈妈心思倒是灵活,”李月芝就着手里扇子给颜瑛摇了两摇,“后头这小院里说是帐房所在,香客既不能入,也就少有人凑来这里轧仙气,待会只当是挤得累了寻到这里歇歇脚,今天这日子,就偶让外人见了我们一处坐在这廊下,那也不当多大事。”

    颜瑛只低低应了声,在傍边挨着沿儿侧身落了座。

    李月芝也习惯了她话少,两人虽相邻坐着,但不过伴着听风,直到远远看见个头上堆花的熟人身影,风里才又有了话音。

    “来了。”李月芝往汤氏身后的人投过视线探去,“瞧着倒是四肢齐整,好像……相貌也不错。莲姑,”她回过来唤颜瑛,“你也看看。”

    颜瑛就往那头瞥了眼。

    “哦,你眼上戴着纱呢。”李月芝吩咐碧桃,“帮小姐摘下来吧。”

    颜瑛便明白她是对潘大郎的相貌有了好印象。

    亲手将眼纱从脸上取下,颜瑛却也没有再往那头看,只是静静坐着,但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心里却倏然窜过一个念头:若是我看他脚大,莫非他也能裹一裹?

    这念头冒出来,连她自己都怔了下。

    汤妈妈领着潘大郎走到了面前。

    她堆下笑来,向着李月芝礼道:“我与潘家郎君这里路过撞见,不想见着颜秀才娘子和大小姐也在此歇脚,潘郎君久仰颜相公,也特来向娘子问候声。”

    这些自然都是过场话,李月芝听了,便领着颜瑛起身向对方回了一礼,亦笑着答道:“今日轧神仙,庙里香客芸芸,想是存了巧缘才能遇上,两位不如一旁同坐,也将就歇上片刻。”

    汤氏趁水推船答应下来,和潘大郎隔了根柱子相邻坐下,倒“恰好”让两个年轻人斜方相对,稍抬眼即是一清二楚。

    颜瑛没有抬眼,却感觉到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李月芝就着手里的鲛绡帕子轻轻在腮边按了按,佯作拭汗,一面亦抬了眼去细细打量坐在斜对过的潘大郎,越看,便越满意对方形貌,又见他只凝眸觑着颜瑛,心下更喜。

    汤氏见颜瑛把双脚往裙下收得深,怕男方不好相看,便往她那边说了句:“小姐鞋面上的花绣得真好。”

    颜瑛微微垂首,说了句:“汤妈妈谬赞。”

    人却没动半分。

    汤氏嗓子里轻咳了声,那潘大郎便接过话去,向颜瑛说道:“听闻大小姐一向在帮家里铺子行医出诊,不知常在哪里人家走动?”

    颜瑛听着他这问,心里霎时泛了丝浊气,面上神色仍平平未变,口中回道:“也不常去哪里,只是些用得着医人的人家。”

    潘大郎一怔。

    李月芝也觉颜瑛是明摆在嫌人家说废话,怕因她这性子冷下场来,忙笑着先出口转圜道:“瑛姐是个喜静的,平日若没有人家请她去看诊给药,她轻易也不爱出门,不过在家里看看书、做做绷子之类。”

    汤氏也连忙和调:“大小姐能为家里理事,人又端静,当真是难得!”

    这潘大郎略一沉吟,又看向颜瑛,方动了下嘴唇正要再说什么,斜刺里忽传来个声音喊道:“潘二郎——”

    他循声转过头。

    一个黄衣少年面中带笑,站在廊外倾身倚着立柱,视线探到他身上,说道:“我说瞧着眼熟,二郎何时从南京回来的?你表叔可安好?前头我在县里见着你兄长,也没好上前去问。”

    “我……”潘大郎刚开口说了一个字,就突地顿住了。

    颜瑛看他一张脸霎时涨得通红,眸光微定。

    李月芝愣了半晌,陡然朝同样怔了的汤氏望去,后者低了眉眼没吭声。

    那黄衣少年向这边打过招呼,就又笑道:“二郎想是贵人多忘事的,我那里也还有人等着,等改日得了空再访寻二郎吃青竹酒,可是我才往竹林酿的嘞。”说完转身就走了,同出现时一样爽捷。

    氛围一时静极。

    颜瑛收回目光,站起身来,向李月芝道:“奶奶,我先告退了。”

    李月芝脸上也发烫,回话时并不直视她眼睛,只牵起笑应道:“那你先去前面等我。”

    颜瑛不多言也不多看,转身款款去了。

    李月芝此时方望向对面两人:“好个汤婆子,也不看看我家官人是什么人,竟来我们跟前撞木钟。”她咬牙压着声音骂道,“幸得瑛姐有吕仙人庇佑,叫你们临门穿了绷,你那茶摊子我看也是不想做了!”

    碧桃远远回过头张望了片刻。

    “小姐,”她低声说道,“这潘家竟然让弟弟来帮兄长相看,好没个德行,也不知大奶奶回去怎么同家里说,你刚才不如该当着面把这事坐实了再走。”

    颜瑛没有说话,一面缓移目光在人丛里张望,一面往大门外更为繁闹的集市行去。

    叫卖声不绝于耳。

    她随意张望了个方向,方走出没几步,就被人猛地挤上来,脚下猝而站立不稳,她不由身子一歪。

    有人突然在背后撑住了她。

    颜瑛还来不及回头,便听见个含了几分笑意的声音无比清晰地响在耳畔。

    “今日人如潮涌,真假难辨。”他说,“颜大夫可要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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