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裴潇已将扶在她身后的手收回。

    颜瑛背脊微紧,仍觉衣衫下那片肌肤在隐隐发烫,宛如回到那日裴园浮影楼前。

    她默然深吸了口气,也不转头去看他,只微微侧了脸,让他能恰好听见她说:“那黄衣少年,是你差来的?”

    裴潇一时浅怔。

    他还是头回没听见她用敬称,虽心知她是为免旁人听见麻烦,但乍闻她这般语气,却也心觉自在,于是上前一步,跟在她脚后头停在了一处卖花的铺子旁边,中间恰隔着半个人的距离。

    “你认出来了?”再开口时,他也自然然随着她去掉了“颜大夫”三字。

    颜瑛的目光落在身前的这盆山茶花上,伸出手,指尖轻触花瓣,一副细细观察的模样,口中说着:“原本只是怀疑,现下知道了。”

    那少年突然冒出来的时候她只觉得意外,过后越想越觉得不对,既是专门为潘二郎寻过来,如何说上两句话也不等与对方搭上交情就又跑走了?再回想起那少年无端端硬提的那句“亲自到竹林去酿的青竹酒”,她脑海里就突然闪过了和裴潇在黄柏陂那片竹林里见面的场景。

    只是这个念头闪过之后,她却觉得合理,并不多意外——又有些意外。

    “你如何知道此事?”她没忍住,问道。

    裴潇在面前的摊子上买了块神仙糕,转手递给跟在旁边的冯春拿着吃,回道:“有风声漏出来,我恰好听着了。”又说,“他家推着这时候才见面,就是为了等这老二回来。”

    颜瑛倏地轻笑了声。

    裴潇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她抿住唇角,脸颊慢慢透出了红。

    这一笑分明极轻,他却因此看出来她有些懊恼。

    “何故发笑?”他饶有兴致,语气诚恳。

    颜瑛没回他。

    她总不能说是因自己乍听见他裴二叫别人老二,也不知怎地就笑出来了吧?

    颜瑛旋已又将多余之色敛起,平道:“近来可顺利么?”

    话题虽转得生硬,但裴潇知她在意糍粑教一事,也不欲让她起急,只弯唇无声笑了笑,便回道:“循序渐进。”

    颜瑛知他胸有丘壑,此时此地更也不便多问,于是微微点头,于往来人影间稍侧了目光,说道:“今日的事多谢了,我去书肆看看,你也自去忙吧。”

    裴潇道:“我只待会要去个席上,不急一时。”说着,又招呼小贩要了块神仙糕给冯春,再问她,“可是要找什么不好找的医书?”

    颜瑛不防他会追问,说了声“不是”,又思及戚廷蕴说文人士子大都不喜欢李温龄此人,思绪匆忙间忆起曾看过本叫《四游记》的神魔话本,便道:“我去找找近来可有袁三泉新做的批评本。”

    裴潇愣了一下,问她:“你看话本,是为了看这袁三泉作的批评?”

    颜瑛随意把头一点:“他写得好。”

    庙会上不便在一处无事久驻,她说完这句,即略朝他垂眸以示辞礼,转了身。

    玉色发带随风掠过指背,像不可察的小虫叮了一口,裴潇看着她迤逦溶入人潮的背影,若有所思。

    “冯春。”他唤了声。

    冯春忙咽下嘴里的糕点,将剩下的裹起来囫囵袖了,应道:“二爷,要小的跟着去看看么?”

    裴潇回过来看着他,眉宇间颇有些思索之意:“上回是哪家书商想找我著评?”

    ***

    从庙市上离开后,裴潇就换过衣服,坐着轿子去了苏州织造府上。

    他来拜访提督织造太监蔡万里。

    蔡万里那里得了消息,不多时就领着几个人亲迎出来,裴潇意料之中地看见了陪站于近处的刘直。

    这刘太监今年大约已五十有八了,站在比他小十几岁的蔡万里身边,人佝偻着,像根干瘦的拐杖。

    蔡万里是个胖子,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成缝,稍动就容易出汗。他是土生土长的京人,早前裴潇在京中时还曾于闲聊间告诉过他一些本地风俗,现在他说话已带了几分江南口音。

    双方叙过礼,蔡万里便笑着向他说道:“前头刘公公请酒,裴翰林因养病未能前往,今日既聚我这一处,无论如何要多喝两杯。”

    说罢,就邀了裴潇进厅堂落座。

    下人随即将茶点送上。

    刘直等裴潇喝了第一口茶,便先问道:“裴翰林近来身子可好些?”

    裴潇擎着茶盏,向他莞尔回道:“吃了些药丸子,又遵医嘱在庄上养心,遛遛马只当活动,近来倒是稍稳当了些,不然我也不敢来蔡公公这里讨酒喝。”于是望向蔡万里,“还只请公公莫要笑话裴某酒量才好。”

    蔡万里领头笑了起来。

    厅上正说着,外头又走来一小厮,禀说程大官人到了。

    “哦,对了。”蔡万里对裴潇说道,“前两天程六指说他得了幅好字,不想他来得倒巧,如此我们正好一同欣赏。”

    裴潇浅弯唇角,没有说什么。

    程重午很快便趋步而入。

    他虽已年过四十,身材发了福,眉梢眼角也早刻出了纹路,但仍然看得出五官俊秀,裴潇的视线落在他有些粗糙黢黑的手上——左边虎口处的疤痕还在。

    他想:看来这几年程六指也没买到什么祛除陈年老痕的灵丹妙药。

    程重午上前站定,即向着蔡万里和裴潇倒身下拜道:“见过蔡公公、裴翰林。”

    蔡万里叫他入了座,问道:“你寻的谁家好字?”

    程重午又站起身,脸上堆下笑来,深深揖了一礼,说道:“在下前些日在江西偶然得了王逸川的真迹。”

    刘直在旁边“啊”了声,声音里三分惊又三分喜:“竟是书圣真迹,恭喜蔡公公。”

    程重午一怔,然后扯了声笑,说道:“刘公公好抬举,这前朝法书名家能得您赞这一声‘书圣’,在下倒更信了几分他与王书圣是同宗之说。”

    裴潇拿起手边茶盏,低头时眉梢微抬,若有似无地向盏中抿了口。

    刘直这里听罢,呵呵笑了两声。

    蔡万里接过话来,说道:“你这程六指字帖也没练过几张,倒有这藏宝的时运啊!”言罢朗笑起来。

    程重午陪着笑,回道:“蔡公公这样说也是抬举在下了,我哪里读过几本书,不过只会打打算盘,更莫说仰望裴翰林。”

    蔡万里乐呵呵看向裴潇:“裴翰林,看来程大官人也是仰慕你已久啊,说来你们本是同乡,前不久程家女眷不还去了裴太太张罗的义诊?如何教他如此难以求见于你啊——”

    裴潇放下盏,向他微微一笑,说道:“蔡公公这话可切莫传到老先生那里,不然座师知我无奈婉拒诸位登门关怀,又要担心我不得疗愈了。”

    蔡万里随即点头:“自然、自然。”

    “只程翁心意我也是心领。”裴潇这才朝程重午看去,说道,“我不在南江,兄长那里真是多得你照顾。”

    程重午喉中微紧,朝蔡万里望了一眼。

    须臾,他开口说道:“裴大相公既是裴翰林的兄长,在下自是无有不敬。”又双手将法书呈上,恭声道,“今日既得遇裴翰林在此,想是有神仙定意,要在下将宝剑配与英雄,还望裴翰林莫要嫌弃此法书陪在下周折了一趟,让它得个归宿。”

    蔡万里蹙眉瞥他,说道:“看这寿头寿脑的,裴翰林偏偏今日来织造府做客,这便是合天合圣之事,你既冥冥中寻来了,如何谈得上‘嫌弃’二字?”复又看向裴潇,笑着,“裴翰林可说是?”

    织造府是官家行辕,自是没人能嫌弃。

    裴潇扬起唇角,抬手礼道:“公公说的是。”于是向程重午道,“如此,裴某便却之不恭了。”

    程重午笑容堆得更深。

    裴潇示意冯春把法书接了下来。

    “不过先前蔡公公提到‘合天合圣’,裴某却是又想起一事来。”他看着蔡万里,说道,“最近有教团利用聚众之机,在暗中宣扬一些违天背圣之言,因藏得深,我家人也是偶然得了些线索,只公公也知衙门和守备府做起事来动静都太大,这些人到底一根藤上牵了几个瓜,瓜里是瓤是籽,若要在老先生和陛下那里说个准话,还是要行事隐秘的先求个稳妥才好。”

    蔡万里听罢,低下脸,拿起面前茶盏慢慢喝了两口。

    “裴翰林言之有理。”少顷,他抬起眸,目中深深而微微带笑,“想来你我还得从长计议。”

    裴潇亦回以一笑,举茶而饮。

    ***

    颜瑛刚走回到神仙庙门首,肩上就被人从后面撞了一下。

    她本已不当回事,不想耳边随之传来个声音说道:“如何我撞了你,你不来撞我?”

    颜瑛听见这带笑带嗔的语气,转过头,正对上郭大姐的眼睛。

    颜瑛愣了两息。

    “我追你这几步好不容易。”郭大姐说,“你也单溜出来逛庙市?正好我们结伴一同回去。”

    颜瑛看她这样,就知郭家还没请大夫去看,因说道:“你不是觉得乏?如何不在家好生歇息。”

    郭大姐伸手来挽了她,挨着往前走,一面回道:“今天这日子你又不是不晓得,本是先在裴家那里定好了的,家里长辈既要来,我总需跟着,再者万一有幸轧得仙气,那说不准就大愈了。”说着,又示意她去看丫鬟手里提溜的东西,“你看我买的神仙龟,好不好看?”

    颜瑛的目光从那只绿色的小龟身上一拂而过,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没有说什么。

    郭大姐也习惯了她寡言,兀自继续说道:“你说这神仙庙会上卖的东西都要借神仙二字来沾得仙气,那想必这乌龟也比一般的活得更久吧,会不会日后长得大到玉带河里都放不下?我若能叫它听我的话,那出门就不坐船,乘它去了。”

    颜瑛问她:“你用了那方子如何了?”

    “我心中正感激你嘞。”郭大姐眉梢扬了起来,“晚上因此稍好睡了些。”

    颜瑛微微颔首,想再叮嘱她两句,碧桃忽然在身后打了个趔趄,一下子撞开了郭大姐的手。

    “哎哟,这人也是太多了些。”碧桃挤在两人中间,满是歉意地看向郭大姐,“对不住啊郭小姐。”说着话已顺手搀了颜瑛,“这里实在不好久留,大家都快些往上走吧。”

    说罢,她即扶拽着颜瑛往前行去,口中并低声道:“小姐在外头还是莫与她太近了,休教日后说不清。”

    颜瑛回神转过头,想停下来望一眼,然而短短几步之间,人潮已相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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