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瑛看见秋霜快步走到了近前。

    “大小姐,”她将手里拿着的一小束石榴花轻放在了桌上,说道,“二小姐先前出去被太阳一晒又觉难受了些,说她既不能陪你们去船上,不如就先回去向太太他们禀一声,特差我来向王姨母和两位小姐道声歉。”

    王若兰道:“瑾姐没有大碍吧?要不要莲姑回去给她看看?”

    秋霜即道二小姐那里说了不用,万勿因她这点小事影响过节。

    颜瑛没有多说什么,淡道声“晓得了”,就把人给打发了去。

    戚廷蕴向秋霜离开的背影看了眼,问颜瑛:“你同瑾姐怎么了?先前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你们可是闹了什么别扭?”

    王若兰一听,神色间不免就露出几分紧张:“莲姑,她毕竟是你晚娘的亲女儿,你又是做姐姐的,能让还是要让着她才好。”

    “姨母放心,我们没有什么。”颜瑛只这么说了句,然后拿起秋霜带过来的石榴花分出两枝递给了她们,并含了抹笑道,“瑾姐既特意买了,我们还是也都应个节气。”

    她这般说着,手上已折了朵花往鬓间戴。

    王若兰和戚廷蕴见状,也就没有再多问,跟着她把花都戴上了。

    颜瑛又转而问道,“怎地姨父和表弟还没回来,要不要让小燕去外面看看?”

    “别去管他,想是又忍不住在人堆里钻着嘞,一时半刻总是死不了心的。”王若兰轻叹了口气,“楼上说不准待会就要差人来请,你身边不能离了丫鬟。”

    颜瑛还没说话,后面过厅里就闪出两道熟人身影来——正是戚府的沈姨娘和戚廷晖母子。

    仍是打了个照面。只不同于片刻之前,沈姨娘经过她们是停也未停便径自往楼上去了,戚廷晖虽打了个顿,但也不过转息,旋即也低着头跟在她母亲身后上了楼。

    “这又是唱哪出?”戚廷蕴探着目光往楼梯上瞧了瞧,“我怎么觉着那沈姨娘好像冲我们有气?先前她下来时还好好的。”

    颜瑛默然,收回视线落在桌前的石榴花上,若有所思。

    木梯间的脚步声忽重又忽轻。

    眼见已将走完最后一级阶梯,沈姨娘停住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说道:“你自回席上好好坐着,记住我的话,不许教人看出来给我丢人现眼,若有人用那匣子问你做的蠢事,更咬死不许认。”

    戚廷晖低着头没有言语。

    沈姨娘气打心底来,忍不住想上手,又担心被人看到,于是干脆借着栏杆和裙子的遮掩一脚踢在他腿上。戚廷晖吃痛一避,抬起头来,便见她低斥道:“寿头,你也不瞧瞧你差了彦哥多少,功名还没捞着,又上赶着叫你翁翁和别人晓得你眼光也不如他,再不知警醒,就你父亲如何偏疼你也在家直不起腰背来。”

    压着火训完这番话,她转身便先往阁子里去了。

    戚廷晖在原地又站了站,这才慢步挪回了席上。

    其时并无人往他这里多看一眼,他祖父戚老爷和裴二老爷正在说话,父亲戚礼和也参在其中;兄长戚莲越和裴府的二爷裴却瑕在这种场合里也永远都不会被当作普通的晚辈存在,尤其是裴潇——戚廷晖不由又想起刚才母亲说的话。

    他的目光落在戚廷彦脸上,又转向裴潇,心里正自七拱八翘,门外又走来一小厮往裴潇旁边一站,俯身悄在其耳畔说了句什么。

    桌上原本在说话的人突然也不说了,好像所有人原本都在注意着裴潇那方,此时稍有动静就都纷纷望过去。

    裴潇似有微顿,少顷,方颔首示意让对方退了下去。

    戚老爷正暗察他神色,却见裴潇抬眸看了过来,面色平稳地携着一丝微笑。

    “座师新任首辅。”他说,“诸位稍坐,我先去一会儿。”说罢,人便起身离了座。

    席间一时静悄。

    楼外忽响起阵噼里啪啦的爆竹声。

    ——“要出龙了!”

    不知哪个贩夫走卒的喊声飘进了窗里。

    ***

    颜瑛看见裴潇走下了楼。

    他似乎本是要径往外面去的,但脚步在楼梯前一顿,又回过头,正撞上她不远不近投去的目光。

    有那么一瞬间,颜瑛觉得他眸中深地好像激不起半分涟漪,但下一瞬,她又分明见着他看向自己的眼中露出了笑意。

    她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想他或许要走过来。

    颜瑛不由放缓呼吸,坐得更端正了些。

    “那不是裴二爷么。”

    她听见表姐戚廷蕴说:“怎么离席走了?”

    颜瑛微顿,旋转了目光看去,才发现楼里已不见了他身影。

    她心底霎时袭上一阵难言的滋味,说不清是什么在扯着整个心口往下坠,脸颊又闹着些慌促的烫热,怕让旁边的人看出先前那瞬间荒谬的念头。

    “娘,不然待会若爹回来了,你就过来寻我们吧?反正今天那船都是堵在河上看戏的,也去不了哪里。”戚廷蕴已将注意转去了别处。

    颜瑛微松了口气,旋即也将目光投向了王若兰。

    “还是算了。”王若兰道,“等你爹从外头回来还不知什么心情,我看着他好些。你们若是从戚府女眷那里听到什么也不要起急,还是莲姑说的那句,事已至此,且看看动静再计议。”

    她这里话音方落,酒楼外就走来个瘦削的中年男子,身边还牵了个几岁的男娃,正是刚刚从街市上回来的戚敬和父子。

    颜瑛起初差点没认出来这是她姨父,不过少些日子没见,戚敬和已像老了十岁,人也瘦黑了——但令人意外的是,他这张瘦黑的脸上此时却像是泛着红光,看上去心情很好。

    “这里正吃着嘞,你怎地又在外头买东西来?”王若兰看着他另一只手里提着的东西,不免秀眉发蹙。

    “我买给莲姑的。”戚敬和笑着,一面顺手把提着的油纸包递给了小燕,“这水晶鹅还有酥皮果馅饼你拿回去给家里长辈,我记着你翁翁顶爱吃这水晶鹅,只当个随手礼,也好说姨父姨母把你请出来一回。”

    颜瑛忙婉拒道:“姨父姨母留着自己吃就是,今家里也是出来过节吃了饭的,况且祖父人又不在南江,就拿回去他也不晓得有这份人情。”

    不想戚敬和却是一讶,反问道:“怎么你不晓得颜老爷回来了么?”

    ***

    南江县的端午节其实和往年并无什么不同,或是说,其实每个节日年年都不过一套同样的习惯,但即便如此,人们还是习惯年年去过节。

    颜瑛回到品珍楼的时候,她那位舟车劳顿刚返回南江的祖父颜老爷正坐在席上蘸着糖吃白水粽,据说是特意叫人买来的。

    颜老爷吃白水粽有个习惯,会把糖裹得满满的,裹一口,吃一口,直到吃下最后一粒米,裹完最后一点糖。

    “爹,可还要些么?”颜同文问着,一面往他父亲面前又筛了杯酒。

    颜老爷拿起酒喝了,摆摆手,说道:“算了,不如月娘裹的粽子好。”

    他口中的月娘便是李月芝。

    颜同文就又把脸上笑容扯开了些:“月娘裹的家里应该还有几个。或是……”他朝李月芝望去,“你再给爹裹些新鲜的?”

    李月芝轻轻应了声:“既是老爷想吃,我回去便再裹些。”

    颜老爷泛花的眉毛一弯,笑道:“算了算了,过节本就事多累人,你还是歇歇。”

    坐在旁边的颜太太就着手里帕子往颈畔扇了两扇风,又吃了口酒。

    颜老爷复看向颜瑛,含了笑道:“听得你父亲说裴府举荐你承了嫠节堂的差使,不错。”他点点头,“做得很好。”

    颜瑛浅浅垂眸。

    颜老爷叹了口气:“可惜了莲姑是个女儿,不然我早得闲去山里跟道长修行去了。”他这般说着,又道,“不过日后你的亲事却要好好挑一挑,这一点倒幸而你父亲是明白人,犯不了蠢。”

    言罢,他笑意未褪地看了儿子一眼。

    颜同文将嘴角高高拉起,然后顿了两息。

    “当然了,瑾姐的婚事也是一样。”颜老爷又笑吟吟朝坐在李月芝身边的颜瑾看了过去。

    颜瑾轻轻低首,亦没有言语。

    “还是老爷疼惜孩子,往徽州大半年也惦记在心。”颜太太说着,一面提箸夹了块耙软的肘子放在了颜老爷面前碟里。

    颜老爷因笑道:“给你带的礼物卸在家嘞。”言罢随手端了酒盅,“莲姑信上说你们都好,我才放心少问两句。”

    他这话说下来,席上便静了静。

    随后郭琴儿先开了口:“原来大姐与老爷还有书信往来嘞。”于是笑向颜瑛道,“只你也是的,好歹该向我们说声老爷在回家路上,今日也不至于教大家都没算着日子接人,让老爷自己寻来一趟。”

    颜太太和颜同文朝颜瑛看着,都没有吭声。

    颜老爷带笑皱眉:“先已说了叫你们弗计较这些,好好过节就是。她也不晓得我今日到。”

    李月芝也说道:“老爷一向看重莲姑的修业,她自然也该关心她翁翁,都是一家人,谁去书也是关怀。”

    颜老爷抿着笑吃了口酒。

    颜瑛抬眼望着她祖父,须臾,平静转向郭琴儿道:“郭姨娘确是误会了。”

    “我给翁翁去书的时候,潘家方使人来给父亲送了礼。”她说道,“故本是想着把自己在铺里担的活计做个交代,若早知姨娘这般替我着紧,我也不用担心父亲这里不好找替手了。”

    她这一番话说下来,席间又静了静。颜同文觑了眼自己父亲,收起了目光;郭琴儿笑笑,囫囵说了句“我一待在宅里的妇人家哪里晓得这些”就也不再吭声。

    李月芝亲手给颜老爷筛了杯酒,颜太太转而问起丈夫在徽州一边做买卖一边求道修行的经历。

    桌上又兴起了突兀的闹热。

    颜瑾的视线定定落在颜瑛的侧脸,好像已是第数次初初认识她,明明是黄梅天行径的人,明明做的是药娘差事,偏在这样的时候总好像眉眼面庞都泛着光。

    她不由垂眸看着酒盅里飘着的影,却看不清那映着的是什么,似乎是她自己,更似乎不是她自己。

    她忽然隐秘地生出一股庆幸来。

    幸好,长辈们并不晓得戚廷晖想娶她的事。

    否则她竟不知该去书与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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