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有几分沉了。

    南江县经过一日酣放,终于渐渐在千家灯火中重新安静下来,巷子里偶有挑骆驼担的小贩叫卖着鲜肉小馄饨和豆腐花,声音越过高墙,落在大院里,很快又被深远的寂静吞没。

    戚府厅堂前挂着的料丝灯是戚老爷特意差人往云南采买回来的,无假的用料,无假的银两,他赏玩起来总觉称心,一定要赞一声晶莹可爱。但此时他抬眸看着那用玛瑙、紫石英等诸药制成的灯绢上绘着的山水,只是不说话。

    陪坐在厅里的戚礼和与戚廷彦也就没有说话。

    “皇上还没有让龚阁老离京。”戚老爷忽然开了口。

    戚礼和虽没听出父亲这话里有几分波澜,却已忙接过来道:“是啊,邸报里只说罢了龚阁老的官,可没提到要叫人还乡,更未言要追究罪过。”

    戚老爷长吸一口气,点点头,将目光从灯上山水收了回来,又缓缓道:“所以这事虽发得急,但也未必就有多么严重。论资历和座下门生,张阁老还是年轻了些,这般匆忙上位能不能压得住,皇上那里于事后又会不会再三思,现在都还是未知。”

    “纵皇上不悔,但张阁老若要成事,也必会如我们之前想的那样,去尽力拉拢可以拉拢的官员。”戚老爷说到这里,语气又更沉着了些,“无论如何,总不会硬要与二郎过不去。”

    戚礼和直起身板,颔首和调:“爹说得是极。况今日裴潇得了消息就急急离席去为张阁老备礼,我看他也是着紧想回京城了,这时候我们家只要注意些不叫人拿住什么把柄,稳着乡望之名,过后裴家那里剩下裴拱父子坐镇,彦哥又顺利高中——莫说南江,就在整个苏州府也没什么不好拉拢的。”

    戚老爷把头点得更深了些,然后想到什么,向坐在下面的戚廷彦道:“今日鹤童手里那匣子怎么回事?”不待对方开口,又说,“弗要说是你赏的。”

    戚廷彦沉默了一下,回道:“也不是什么事,他随手拿来用了下,孙儿已训斥过他了。”

    戚老爷闻言立刻竖了眉毛,抬手“啪”地拍在椅臂上:“出了家贼还不当回事,你先前没听你父亲说的什么?”旋即扬声道,“去把鹤童那小厮给我绑来。”

    戚廷彦眼光微转,向正坐在上首的父亲看去,默然未言。

    ***

    沈姨娘盯着儿子戚廷晖喝完了一盏安神茶,然后叫住了收拾过碗盏正要退出去的夏荷。

    她抹下戒指,瞥眸向自己丫鬟递了个眼色,后者便上前把夏荷手里端着的托盘接了下来。沈姨娘不紧不慢地按着桌沿站起,忽扬起手便“啪”地扇在夏荷的半边脸上。

    “娘!”戚廷晖惊了下。

    夏荷一愣,跪在了地上。

    “晓得我为何打你?”沈姨娘冷眼俯视跪在面前的丫鬟,一面徐徐将戒指又重新套回了手上,“我也不问你替二公子穿了多少针线,只旦叫我逮着,必少不了你的份。”

    夏荷两手紧紧攥在身前,几乎要把头埋进胸口。

    “滚下去。”沈姨娘低斥了声。

    戚廷晖看着丫鬟狼狈的背影,心头忽涌上一阵恼火的憋闷,抬手一拳捶在了立柱上。

    沈姨娘睁圆了眼瞪着他:“怎地,我给你留脸,你倒想同我嚷嚷?”

    “留什么脸?”戚廷晖回过眸来与她对上,“你不是都看到了么,我还有什么脸?”

    “混账东西你……”沈姨娘疾步冲上来高高扬起手,又纠结顿住,须臾,一巴掌不轻不重地拍在他肩头,“你怎么这么不分轻重!这些年哪样事我没尽量依着你?就你今日便是在行院里偷偷养个粉头,我都能替你遮着,你倒胆大,竟背着家里想与人私定终身,还是那样门户的女娘,你说你这头是不是没长全?啊?你看不见你大哥如今已走到哪步了?”

    沈姨娘越说越胸闷,连舒了两口气才又缓过来继续说道:“你就是举业追不上他,也不至于娶妻这么简单的事也做不好吧?老老实实等父母安排怎么亏着你了?你说说,那颜二姐凭什么能与裴三姐站到一处?好看的女人多了去了,凭她爹只是个秀才,还是凭颜家只有个生药铺子?”

    “我可提醒着你,今日席上彦哥身边那鹤童当众露出了那匣子,按说以你祖父的性子回来必定追问。”她眉头紧紧皱起,“但京城又来了龚阁老被罢官的消息,他那里或许一时也就顾不上,可他这会子越是顾不上,就越不能去招惹他老人家。你近些时哪里也不要去了,老实在家里闭门读……”

    她这里话还没说完,屋外忽传来了小厮谨慎的声音禀道:“小奶奶,老爷那里叫小二爷去一趟。”

    沈姨娘脸色一变。

    她咬牙又往儿子身上拍了一下。

    戚廷晖吐了口气,又切齿地吸了口气。

    “我娶颜二姐不丢人,但若大哥志得意满却娶不了裴三姐,那才叫丢人。”他沉声说着,把脸微扬,举步径直开门走了出去。

    ***

    颜瑛站在门边,向着里面的人唤了声:“翁翁。”

    颜老爷放下手中正在把玩的核雕,弯起花白的眉毛:“来了?坐下说话吧。”一面吩咐了底下人去端茶,又向她道,“这两日一时忙地没顾上,那套笔墨纸砚你用着可还顺手吧?”

    “翁翁特意从徽州采来的东西,孙女自当好好收着。”颜瑛正襟危坐,恭顺回道。

    颜老爷笑着摆了摆手。

    不多时茶便端了上来,颜瑛嗅着一丝从身前掠过的香气,与以往她尝过的茶都不相同,她垂眸看向自己手边的茶盏——还是以往常喝的六安茶。

    颜老爷那里端了仆人送过去的茶盏,低头啜了口,缓缓舒出口气,复又朝她看来,含笑道:“不知是否有些日子不见的缘故,你如今好似与从前有些不同了。这怎么说来着?——脾气跟着本事一同变大了。”

    他说着,笑容更深了些。

    颜瑛看着他。

    “你父亲对你的亲事的确是欠了些考虑。”颜老爷的语气里浮上几分语重心长,“我晓得你去书到徽州是担心他再被那些媒婆的花言巧语所惑,放心,你的姻缘翁翁心里有数。”

    “你还是适合招赘的。”他说。

    “就算要外嫁,也不是潘家那样的‘诚意’。”他又说,“你可是我们南江——不,甚至是整个姑苏唯一的闺中药娘。”

    颜老爷呵呵笑着:“我孙女是有花头的。”

    颜瑛看着他,看着他的脸,看着他脸上的笑容,须臾,开了口说道:“碧桃的事想必翁翁回来这两日也已听说了,我也是经过此一回才明白,其实不管我身边丫鬟用哪个,事情都是一样地做,只是她不明白做生不如做熟的道理。这般想来,当时对她那些怨愤也都散了。”

    颜老爷捋着颌下花须,转息,点头道:“我也不太晓得她那里事,既你这样说,那就把这些篇都翻过去吧。”

    颜瑛垂下眸,以示相应。

    颜老爷又啜了口茶。

    “戚府那边还没人来请过你?”他忽然问道。

    颜瑛就道说没有。

    “外头已传出来,裴翰林的座师张老先生取代龚阁老新任了首辅。”颜老爷朝她看过来,“你这两日找个机会,往对岸府里去一趟吧。”

    ***

    颜瑛翌日一早便去了桥那头见裴雪君。

    “近来事多,只勉强先把这两本抄录完了。”她示意小燕把带来的书放在了桌上,“藏书贵重,因怕我那里保管不周致,特先来还你这些。”

    裴雪君叫丫鬟泡了茶上来,笑道:“二哥也不曾叫我催你还,你倒急起来。”

    颜瑛略一沉吟,平声问道:“三小姐今日心情看着好,可是因张阁老升任了首辅?”

    “你家里也晓得了?”裴雪君又笑了一笑,“倒不全是,不过我二哥可能要回京了。”

    颜瑛心下微顿,放在膝上的手轻轻屈指,好似倏忽间刮过了一道毛边,有些粗涩。

    “那是好事。”她听见自己说。

    裴雪君点点头:“他昨日早上刚走,要往杭州去些时候。”

    颜瑛一怔。

    后来裴雪君大约又提到了裴潇写的那出《喜春记》,但她听得模模糊糊,只明白是要延期演出。

    颜瑛从裴雪君院子里出来的时候,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起了风,一阵阵的,隐隐夹着些咸腥气。

    角门里拐出来两个相携而行的丫鬟,斜错过去走上了穿廊。

    “二爷这戏写得真好,就是大爷说最后一折还要等二爷回来再定,也不晓得冯喜春有没有和魏郎重逢。”一个这样说。

    另一个道:“你说的我心里也舂凹谷,冯喜春都快被那些嚼舌根子的唾沫给淹死了,那头魏郎还不知能不能高中。”

    那一个丫鬟又说:“那些七嘴八舌的人真可恶,冯喜春明明就是被泼了脏水,他们晓得什么就乱说!”

    另一个和调:“可不是,张口就来!”

    那一个人接道:“哎,不晓得二爷什么时候能从杭州回来快快把最后一折戏补了。”

    另一个便回:“干脆咱们近些时还是别去瞧大爷他们社里排练了,免得越看越心焦。对了,你之前说芳汀那事是真的?她也敢肖想二爷嘞!”

    两人声音越来越低,说着话越发地走远了。

    小燕看了看她们的背影,又转过脸看着颜瑛:“小姐,她们刚才说的芳汀,是裴大太太房里那个大丫鬟么?”

    说完这话,她就看见颜瑛向着那两个丫鬟离开的方向,忽地垂眸轻笑了声。

    这笑很轻,轻到几乎是从鼻尖齿缝里挤出来。

    “也不重要。”颜瑛轻轻道。

    “冯喜春还是要死的。”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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