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刚下过一场雨,淅淅沥沥的,不大,却很绵长。弄口新拉来的桑葚摊子上从人到果都沾着薄薄的湿气,颇显出几分晶莹。

    小燕路过的时候多看了一眼,颜瑛停下脚步,使她去挑拣了两包。

    主仆俩正准备继续往踏渡边行去,小燕忽低声说了句:“小姐,那个卖桑葚的小贩好像有点眼熟。”

    颜瑛并不太以为意,记忆和生命一样,总有尽处。

    眼生的擦肩过几回就要误会是熟人;眼熟的长久不见了,就又成了彻底的生人。

    她坐进船舱,隔水抬眼遥遥望见桥那头的高门大宅,忽觉此情此景也极是眼熟。

    但已然开始“生”了。

    才第十六天。

    邝二姐的情况倒是比之前又好了些。

    颜瑛调整完药方递过去,说道:“外用的药粉就照着上次那样配;药材还是去外面铺子分开抓,一个铺里不要超过三样。”她这般向邝大嫂叮嘱完,又对邝二姐道,“一定要好好吃饭睡觉,若非你身体底子好也未必有这个药效,要放开心怀,时鲜的果子是可以吃些的,不必那么小心翼翼。”

    邝二姐刚点了个头就红了眼圈。

    临走的时候邝大嫂又硬塞了些洗好的杨梅给她们带走,并笑道:“就当是小姐拿桑葚来换的,你也尝尝这杨梅的味道。”

    小燕在颜瑛的默许下,刚出门就连着往嘴里嚼了两个。

    “好吃。”小燕拿起第三个凑到她面前,口舌含糊地道,“小姐也尝尝吧,酸甜正好嘞。”

    颜瑛看她一眼,浅浅笑笑:“别吃多了,待会还要去嫠节堂。”

    小燕舔舔嘴唇,一面将果子收起,一面陪着她继续往坡下走,说了句:“小姐,那个王娘子的身子调理得差不多了吧?上回我见她已是容光焕发的。”

    “她那里没什么要紧。”颜瑛款步走着,“不过吴娘子的病症以抒怀为上,这段时间最好勤看着些。”

    “只她们两个最不踏实守寡的偏偏最多话与小姐说。”小燕皱起眉头,“我每回心都吊着。”

    踏实守寡。

    颜瑛听着这四个字,足下微顿,有什么忽在心底盘旋欲出,却到底没有涌上来。

    嫠节堂街前的那座牌坊仍然和平常一样,在太阳下静静地耸立着。光轻而易举地越过连绵院墙,斜照在“贞节”那两个大刻字上面,半明半阴地刚好把“贞”字劈作了两半。

    小燕忽然在身后扯住了颜瑛的袖子。

    “小姐,那边有个人盯着这里——”她飞快说了句。

    颜瑛掉过头看去,恰对上从街对过投来的一双目光。

    路边立着一对主仆模样的年轻男子,颜瑛认出那主人身上着的槿紫贴里是用葛纱所裁,网巾圈是金井玉栏杆的,腰间挂着地道苏样的香囊、扇袋;并一枚坠着玛瑙珠,绿得晃眼的玉佩。

    这人的富贵几乎刻在额头。

    他看见她望过来,目光也不闪避,唇边弯起一抹笑,向她微点下颌致意。

    颜瑛转开脸径直走上了石阶。

    “小姐,”小燕在身畔带着丝讶叹地说道,“这公子生得好漂亮,瞧着也不像涂了脂粉的,怎这样白净。”

    “有毒的花草也漂亮。寡妇门前富家子,你少去搭理。”颜瑛淡淡这般说罢,敲开门一脚踏了进去。

    ***

    范婆把颜瑛带来的养身药丸径交给了其他人拿去分发,自己对她说道:“小姐今日过来是正好,余娘子的眼睛好像出了些毛病。”

    颜瑛脚下微顿,旋又继续加紧迈开步,口中问道:“怎么回事?”

    “早上下楼时摔了跤,还是吴娘子发现的。”范婆道,“说是今早起床发现看东西有些模糊——嗐,就这样她还能冲人家发脾气嘞,搞得吴娘子又只好到隔壁宅里躲清静去了。”

    颜瑛明白过来她口中的“隔壁宅”就是王秋儿的住处。

    “吴娘子……她近来常去隔壁么?”他不由问道。

    范婆笑了一下。

    瞧着很平常的一个笑。但不知怎地,颜瑛却又觉她笑得并不平常。

    “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远亲不如近邻嘛。”范婆这般说道,“你也晓得吴娘子来了这里待不惯,王娘子原本热情,好心照拂着她,两人一来二去吃吃茶也就熟了。”

    颜瑛想起了王秋儿那间色彩鲜丽的屋子。

    她忽然好像有些明白吴娘子的惊惧之症为何这么快就有了明显好转。

    她没有再多说。

    来到花园边的那座二层小楼,颜瑛的目光在吴娘子那扇紧闭的房门略略一停,然后踏上了有些嘎吱作响的木梯。

    余娘子的房门虚掩着,范婆把门推开,略显昏暗的屋子里霎时扑来一阵混着油脂气的霉味。

    颜瑛看见那面颊带疤的妇人蓬头垢面趴在桌上,一双眼闭着。

    “娘子,”范婆上前唤她,“颜小姐来给你看诊了。”

    余氏皱眉睁眼,坐正身子,淡淡说了句:“我不是说了让你叫别的药婆来?”

    范婆略显尴尬地朝颜瑛望了眼,又忙忙带笑回道:“别的药婆哪有颜小姐的本事,人家原是承了官家托付来看顾你们的,娘子有什么不适尽管与她说说,不用有顾虑。”

    余娘子冷哼了声:“既我人已废了,死也不过那么大回事,只我清白了一生,绝不肯叫那不清白的沾染了。”

    颜瑛眸中一震。

    小燕已是气道:“你这人怎地眼瞎了心也瞎,头伸出去瞧不见二里地,凭什么空口白牙栽赃人不清白?”

    “我就是瞎了也不叫那偷汉子生的来治!”余娘子拍桌而起,眼光定定落不在谁身上,只是向着大门方向,“谁家闺中好女出来抛头露面干这等营生?外头那些人疯了,我可没有疯,他们叫你来嫠节堂是他们有病!王秋儿那起子人与你气味相投,我可闻不惯,我也不求谁巴巴地来出诊,你们请吧!”

    颜瑛白着脸就走了上去。

    小燕和范婆忙围在左右做出准备护卫的架势。

    但没有谁先动手。

    颜瑛只是盯着余氏那双努力在寻找焦点的眼睛,半晌,冷声说道:“我也从来不巴巴地给人看病。别人挨不挨光不重要,重要的是,瞎的是你。”

    说罢,她看了眼余氏慢慢涨红的脸,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门。

    颜瑛听见身后又传来了哭喊声,而后楼梯急急作响。

    范婆追下来,满腔的不安:“颜小姐,对不住你,我实在不知她这人原来恨性这么大,竟把同王娘子的怨结也迁怒到你这里,早晓得……”

    “不必提了。”颜瑛停下脚步,平静说道,“你还是早些另找医婆来给她看看吧,我观她面色眼中,此番发病应是肝火郁结之故。只她若是继续哭下去坏了眼睛,就是服药也没什么用了。”

    范婆迭声道是。

    “王娘子还说请小姐这里忙完了也过去隔壁吃盏茶。”她又说。

    颜瑛张口正要拒绝,斜刺里忽传来个急匆匆的声音唤道:“颜小姐!”

    她循声望去,只见王秋儿宅里那位谢妈妈迈着大步跑了过来。

    “小姐,我们娘子请你赶紧过去趟。”谢妈妈气还没喘匀。

    颜瑛道:“我这里正在与范老娘说,谢过你们娘子好意,我……”

    谢妈妈摆了摆手:“娘子那里有人托了急症过来,还请小姐帮忙看看。”

    颜瑛一听,即迈开脚步往那道角门方向行去。谢氏忙忙追上,领了她们主仆过宅子里,然后又回身麻利地把门上了闩。

    王秋儿和吴娘子都在屋里,另有个满头花白的老媪坐在她们面前,满脸的焦色。

    见着颜瑛进来,三个人纷纷站起了身。

    “颜小姐,这是安老娘,她与我旧日有些交情。”王秋儿介绍道,“她家孙女两天前开始高热腹泻,叫了婆子去给药也不见好,还望你这里得空能与她往溪望村里去看一眼。”

    她说着,一面已将事先备好的银子放到了颜瑛手里。

    颜瑛也不多言,随手将银块交给小燕揣了,径向着那堆着笑的老媪道:“正好我这里事已完了,这便走吧。”

    ***

    溪望村就在溪望山脚下。而溪望山则位于嫠节堂所在的里坊北面和松溪里以东的交汇处,所谓望山的那条溪正是从松溪里流下来的,这条溪也并非潺潺小溪,而是涨潮时便会成河的阔水。

    这水途径溪望村时又分出条支流从中横穿而过,安老娘的家离村口不远,颜瑛来时正好遥遥看见那水在太阳下闪着波光。

    村里有种午后歇宁的安静。

    “哎呀!”

    她忽然听见安老娘惊呼了一声,目光随对方急奔而入,只见院子里倒着个妇人,双目紧闭,嘴边沾了混着泥土的秽物。

    颜瑛连忙跟上来先探了探人的脉息。

    “安老娘——”又有个农夫模样的中年汉子推开院门跑了进来,“你可是把人请来了?!”

    他脸上满布着和安老娘相似的焦色。

    颜瑛闻言微怔,朝身旁老媪看去,只见安老娘眼中闪烁了两息,向她说道:“因怕小姐听了吓着,所以没有全说。”

    颜瑛看看她,又看了看那农夫,最后目光落回地上倒着的这个,心头倏然一凛。

    便就在这时,院子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嘈杂,片刻前的宁静如水滚开瞬间被蒸得无影无踪,只咕嘟嘟翻腾着。

    不知是谁在敲锣招呼着什么。

    站在门首的那农夫白了脸,一面往外奔,一面吼道:“我们不是时疫!”

    安老娘也慌里慌张地跑了出去。

    “小姐,我们怎么办?”

    颜瑛翻涌的心绪被这一句有些发抖的声音骤然拉了回来。

    她转过眸,对上小燕发红的眼睛,她看见那里面的水光,稍息,从身上拿出了县衙给的那枚办事牌子塞到了小燕的手里。

    “你自己回去。”她说着,拿出怀里汗巾蒙住了丫鬟的口鼻,把药箱从对方身上取了过来,“别怕,你拿着这牌子走出去,就说你才刚进来,因我觉着情况不对,所以特叫你往药局支些硫磺和薰草先往嫠节堂那里去趟。”

    小燕愣愣望着她:“小姐呢?”

    颜瑛伸手擦掉她眼尾的水渍,语气平静:“回去后尽快把我的东西都归拢清点出来,别叫人看见了。倘我没有出来,银钱你自留着傍身,剩下那些首饰你当着大奶奶的面拿去交给二小姐,就说我把你托付给她,请她收用你到年纪的时候给你找个合适的人家。”

    “教过你的东西不许忘,你脑袋本不算灵光,更要日日复记在心上,医书能多看就多看。就这些交代你的,”颜瑛把她往外一推,“去吧,别啰嗦。”

    小燕的泪珠子断了线往下掉。

    “小姐,那你要回来啊。”她挪着脚步,“一定要回来啊。”

    颜瑛蹙眉:“你一双大脚就不能跑快些?”

    小燕把嘴唇咬住,抬袖在眼下一揩,转身跑走了。

    颜瑛站在原地,外面喧天的杂响不断随风飘来,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想起了很多事,也想起了很多人。

    最后她又记起在望舟楼里与裴潇见的最后一面。

    她还是记不起那时自己有没有显得太冷淡了。

    早知如此,便该先与他说声恭喜的。她这样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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