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挂在天边,摇摇欲坠。

    颜瑛端着熬好的药刚走到病恹恹的安老娘面前,就听见身后有人喊了声“等等”,她回过头,看到有三四个穿了一样青绿袍子的人蒙着面巾,眉头紧皱地跨了进来。

    她看着他们深色凝重的模样,又见有些村民面带希望之色地也跟在后头拥进来,便知是官府派遣的药局医人到了。

    不等她先开口,那当头的羊胡子老医便说道:“你先让到一旁,不要添乱。”

    念慧正在旁边给病人施针,见状即赶到了颜瑛身边,向来人说道:“颜小姐得裴府举荐,也是在县里药局挂了职事的,且她自疫情之初就在村中张罗医坊看诊,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这里的情况。”

    羊胡子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又看了眼他手里捏着的银针,旋即眉眼更沉:“你又是谁?”

    颜瑛开口道:“这位念慧大师医术高明,是我的授业恩师。”

    “颜小姐。”羊胡子身后越出来一个年轻些的医人,向她说道,“你们师徒在这里能撑到这时候已是不易,现在就请退下在旁协助吧。你毕竟只是药娘,若再出万一,只怕也叫裴府难做。裴翰林身陷于此,府中和官衙已是十分挂心。”

    颜瑛听出他明显已了然前情的提醒,一时语塞未言。

    念慧说道:“贫僧愿以人头担保,这药方不会有问题。”

    羊胡子立哼一声,驳道:“若这里的人都死光了,要你人头有什么用?方子有没有问题,等大家看过了再商议才知。”

    “那要商议到何时?”颜瑛忍不住开口道,“这药方是我和师父参考了太医院给天津那张疫方定的,此番我也从头到尾盯着他们支药、煎熬,就连药渣……”

    “乱弹琴!”羊胡子立马喝道,“天津是天津,南江是南江,你们查验清楚病症了么就敢照着用?再有,你们如何会拿到天津的疫方?焉知真假!”

    念慧的声音沉了沉:“檀越又焉知颜小姐与贫僧没有查验病方?我们虽无本事拿到太医院的疫方,可佛祖在天保佑,这里总还有一位有本事的。”

    几个医人面面相觑。

    “裴翰林自然有这个本事。”那年轻医人又道,“只是他老人家并不擅医术,且人困在这里也难了解外面情形,我们是奉命来祛疫,不管如何,方子总该大家先议一议。”

    羊胡子随即接道:“没有正经大夫在时也就罢了,你已错用药害了这么些人,如何还不知谦逊?速速把方子拿来便是,莫要再耽误时间。”

    颜瑛只觉一阵热气从心底直冲上来,想也不想便冷冷说道:“我敬你老三分,你倒自以为是青天大老爷。药有没有问题我自己心里有数,药娘又如何?你们不过看不上我是个女子,又自觉比我师父的身份高一等,但这些人还有命在这里等着你们姗姗来迟,正是因我这个‘不入流’的药娘,否则你们倒不如改行来做搬尸工要好些!”

    “你——”

    “不必张口来教训我。”颜瑛冷目朝山羊胡斥道,“现下我便以自己的人头来向你们作保,”她说着这话,目光缓缓逡巡于四下,“这碗药我敢喝,也会先喝。若谁自认连我这个区区药娘的胆量也不如,干脆趁早认命等死,别在这里浪费床铺——”

    她盯住眼前几人,说道:“和别人的时间。”

    说罢,也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她扯下脸上面巾,举碗仰头便饮。

    念慧猛地一把伸手抓住了她的腕子。

    黄褐色的药汤霎时从碗沿浪出来,顺着颜瑛的嘴角洒到了她的衣襟上,随即也不知从人群中哪个角落传来犹犹豫豫的一句:“这和尚也不敢让她喝吧?”

    颜瑛脸上一烫,刚要把念慧阻止自己的手推开,却听他已兀自扬声说道:“颜小姐体质弱,不便试药,贫僧来吧。”

    “可是这药要真是安全,她就算体质弱些,喝一碗又能怎么样啊?这里病着的人现在身子不都比她更弱么?”旁边有村民站了出来,用一种满是怀疑的语气说道,“所以这药真是不太可靠了?说不准虽然不是会马上毒死人的,但喝多了也可能受不住。”

    一时间,人群里开始窃窃私语,不时冒出零星的声音开始和调。

    山羊胡等人只看着他们,也不作声,脸上的神情似乎明明白白写着“如何?”二字。

    颜瑛把牙一咬,立刻说道:“请大师让到一旁。”

    念慧正要张口,忽然有个人大喊道:“颜小姐的药没有问题!”

    众人纷纷循声投眸望去,只见马大富攥着拳头从人群外钻了进来。

    “你又是哪个?”山羊胡瞥过来,问道。

    但已有人把他认了出来:“马大,你怎么晓得?”

    “多亏了颜小姐,我妻儿才能保住性命。”马大富急急说着,眼睛却谁也不看,只顾闷头道,“她是个好大夫,不计前嫌,帮了我家。”

    山羊胡不耐地道:“这里也没人说她心肠歹毒,但是治病这个事……”

    “那乌头是程大海他们偷偷去添的!”马大富一口气嚷出来。

    厅里一时静极。

    “程大海又是哪个?”山羊胡先反应过来,问道。

    颜瑛不可置信地看着马大富:“他为何这么做?”

    这一回马大富抿着嘴唇默了半晌。

    其他村民见状,便冲上来几个把他围住,也纷纷质问。

    “因是为了程家!”马大富几乎是从齿缝里把这句挤出来,“只要颜小姐不被信任,那就是裴翰林的保举出了错,自然也不能被信任,到时……”

    “他们就要煽动大家,然后趁乱把货搬走,或是收回这宅子。”颜瑛慢声接道。

    片刻的死寂。

    屋外隐约传来一阵哀叫。

    “你们闻到没?好像哪里烧着了。”不知是谁说了声。

    颜瑛也闻到了空气里隐约的烟焦味。

    便在这时,石秋的声音自门首高高响起:“程大海等刁民趁夜偷盗,仓库那边走了水,二爷已带人在救,大家稍安勿动。另望药局各位大夫群策群力,尽快辅翼颜小姐实现疫方效用,前太医院太医康实已应邀抵达南江县衙,诸位若有任何需要,可由颜小姐递纸相问——”

    话音落下,人影转眼消失不见。

    颜瑛向门外望去,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夜已落了下来。

    ***

    颜瑛再见到裴潇的时候夜已有些深了,他身上还染着些烟火气,混着幽幽淡淡的白檀香,好像他刚从庙里拜完佛回来。

    两个人目光遥遥一撞,他眸中便泛出笑意来,仿佛在这之前什么也没有发生。

    颜瑛向念慧托付了两句,然后从病铺间径直穿过来,前后脚追着他走到了过厅外,见裴潇已站定在阶前等她,便即开口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坐下歇会吧。”他说。

    颜瑛就二话不说往前一步,坐在了石阶上,又继续抬眸望着他。

    裴潇忽而一笑。

    “笑什么?”她不解。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笑。”他这般说着,踅步走到了她正前方,越过她头顶往厅中望了眼,“看来你这边情况不错。”

    颜瑛点点头:“多亏念慧师傅,还有你找来的药方,不然这疫方恐怕还要些时间才能定下。”说到这里,她也轻轻松了口气,“现在人手一多,事情也就做得更顺了。”

    裴潇看着她:“感觉如何?凭本事与那些药局大夫争锋。”

    颜瑛愣了一下,须臾,耳朵慢慢红起来,说道:“你又晓得了。”

    裴潇微微一笑。“药娘又如何?正是因你在这里,他们才不用改行来搬尸。”他学着她的话说道。

    “我自知这样说话是有些咄咄逼人,不似淑女。”颜瑛微垂了目光,“可我的医术也不是女子教授的,我从不知那些针药为人所用时,几时先问过用者是男还是女。”

    “你说得很对。”她忽听见他这样说。

    颜瑛心中一动,抬起眸来。

    有那么两息的时间,她疑心自己是产生了错觉,她好像看见裴潇的眼里在发光,比昨夜星辰更为灿烂。

    “颜瑛,你说得很对。”他凝着她,又重复了一遍。然后他又说:“所以不要相信那些人说女子应该如何,说你不能如何。”

    颜瑛的心跳得有些快。不知怎地,她脱口而出:“‘……故谓人有男女则可,谓见有男女岂可乎?’”

    裴潇一怔。

    颜瑛回过神,心下乍惊:“我……”

    “‘设使女人其身而男子其见,乐闻正论而知俗语之不足听,乐学出世而知浮世之不足恋,则恐当世男子视之,皆当羞愧流汗,不敢出声矣。’”裴潇缓缓续道,眸中灼灼,“你也看过《焚书》?”

    他问出这句话,声音很轻。

    颜瑛回得也很轻:“嗯。”

    夜风飘飘而起,又飘飘而止,一阵,又一阵。

    四下虫鸣窸窣,良久,颜瑛听见裴潇说道:“这些时你冒着大风险,我有个东西给你。”

    她抬起脸,看见他低头打开了腰间那只秋香色的万字锦囊,然后从里面拿出了一样东西递过来。

    是木质的手串。

    “我也忘了什么时候在寺里求的,因戴在手上不合适,所以一直放在袋子里。”他看着她,微微笑道,“你便当是个平安符吧。”

    颜瑛一听,正要开口婉拒,却又听他已先道:“东西倒普通地引不起旁人兴趣,不过好歹望你平安的这份心意还算沉。”他携着一抹温笑看入她眼中,“所以还请你戴上后不要摘下来随意放置。”

    或是他站得近了些,她又闻见那幽幽淡淡的檀香,颜瑛看着他拿在指间的手串,咬了咬唇角,少顷,犹豫地伸出了手——

    “裴翰林。”

    身后猛然传来了念慧的声音,她如惊弓之鸟,倏地一把从他指上扯过串珠,飞快套在了腕上捏住。

    裴潇的目光落在那里,抿了抿笑。

    念慧已走到了近前。

    他来时只越过颜瑛背影看见裴潇站在她面前,故也没有注意到两人的小动作,只径向裴潇问道:“先前那火可是你放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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