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的话。”裴潇回得很干脆,“是程大海失手落了火把。”

    不知为什么,颜瑛看着他,总觉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念慧也没有再追问,只是说道:“贫僧是担心,程家这次损了这么多布货,若无法如期满足织造局的征纳,那么提督织造那里会不会……”

    颜瑛听着,也忙向裴潇道:“这事可会牵连你么?毕竟是你领人捉了程大海,他们会否嫌你多事?”又想到什么,再道,“一定要把程大海几个看好了,到时这里事情一了,才好拿他们去官府问责,既是程家自己作孽,便要扯着他们自己去向织造局作交代。大师,还劳你亲自把他们盯一盯,这事让给其他大夫我不放心。”

    念慧点点头。

    “你们不用太过担心。”裴潇向着她微微笑了一笑,说道,“程家虽损失了不少,但以程六指的家底,也不是没有机会补上这个缺口。再者苏州提督织造太监蔡万里与我也算相识,比起嫌我多事,他恐怕更在意程家怎么把这批丝绸补上来。”

    颜瑛愣了愣:“那么程家指使人下毒的事,难道就这样不了了之?”

    “不会不了了之。”裴潇看着她,眼睛里透出若有似无的波澜,缓声说道,“但恐怕也不能如你所想。”

    颜瑛心头微堵,一时说不出话来。

    念慧开口说道:“程家毕竟是南江县大户,人脉通达,这样的事只要有人出面认下,想必程六指那里就有办法大事化小。再者裴翰林先前也说了那位蔡公公并不在意这些与督造无关的事,就算我们决心追着程家不放,想来也不过是徒劳,反而会给裴府和颜家带来麻烦。”

    裴潇的目光落在他脸上。

    “我明白。”颜瑛低声道。

    程家现在已损失了这些,程大海等又暴露于人前,程六指想必这时已急地焦头烂额,若他们偏不放过程家,还不知困兽会作何斗争。毕竟光是在南江,她就已可想到县衙和戚府这两处一定会愿意对程氏网开一面的地方。

    她心里是知道的。

    只是好像忽然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看着裴潇状似平静地说出这个结果,就想起了那天晚上他同她说的那些话,那时他的语气大概也是这样。

    而她此刻已感同身受。

    “颜大夫。”裴潇又唤了她一声,说道,“你先去吃些东西补一补体力,我再和大师说两句。”

    颜瑛看了看他,又看了眼念慧,然后浅浅颔首,应下去了。

    裴潇目视着她的背影走远,沉吟须臾,回过来看向念慧:“待疫情之后,凡是为此出过力的人应该都会受官府表彰,大师到时有何打算?”

    ***

    流光转眼而逝,溪望村里的情形因日渐转好,不仅痊愈的人越来越多,也再也没有出现新的病患,官府终于决定在七夕当日正式撤走卫卡,解开禁制。

    消息是在七月初六晚些时候送来的,于是这一天也就成了颜瑛和裴潇等人留在村里的最后一日。

    “对了,有件事我想问你。”颜瑛坐在树下陪小燕挑绷绷,一面抬眼看着不远处那些已迫不及待玩着节日游戏的村中少女,说道,“那本《喜春记》的结局是什么?”

    裴潇挽着袖子在旁边给追月刷毛,闻言笑道:“岂有你这样走捷径的,原该老老实实等人写完才是。”

    颜瑛撇撇嘴,伸指挑线翻了个花。

    裴潇手上刷毛不停,一面探眸望了眼她神色,又携笑续道:“我以为颜大夫这般聪明,早猜到结局是什么。”

    “我笨得很。”她头也不抬地随口回道。

    小燕在对面说了句:“小姐,线绞了。”

    颜瑛把乱成一团的绳子从指间取了下来,昏黄的太阳透过枝叶照在她露出袖口的腕间串珠上,莹润的木色泛着圆滑的光。

    颜瑛随手把绳子递给了小燕,混作不在意地浅浅扬起下巴,说道:“晓得了,欠你一分。那么大声做什么?小心喉咙痛。”

    裴潇无声把唇角一弯。

    小燕默默抿着嘴拆掉绳结,重新又起了花。

    “等过几天吧。”裴潇这时不急不慢地说道,“过几天府里定了,我下帖到你家。”又着重补道,“颜大夫可务必要拨冗。”

    颜瑛默默挑指翻着花绳,眼尾流出了笑意。

    少顷,她听见裴潇又说道:“这回你们探花弄送来的支应,是一位新邻里打头筹备的。”

    颜瑛之前忙着照管病患,这些支应的事一概都有裴潇这边负责接收管理,她虽听说了探花弄送来支应,但也直到此刻才晓得这些细节。

    于是她闻言略略一顿,才想起来,点头回道:“我们间壁有个篾匠宅子,之前的确是易了新主,如此说来,这位邻里应是恰好在这时搬进来了。”

    多的话她也没有再说,在送支应这件事上颜家竟然肯把名落在外人后头,她自然知晓长辈们是如何一番计较,她不想在裴潇面前多提。

    但她想这应该已瞒不过他。

    一念及此,她心里冷了冷,明明是七月炎夏,却好像透进来一股秋风。

    “我看这位新邻应是个难得的热心人。”裴潇忽这般说道。

    颜瑛慢慢翻着花绳,低低应了声。她忖着他这是在给自己台阶下。

    “你回去之后若遇不着他也就罢了,若是正面遇着——”裴潇停了停,方继续道,“倒要好好与人相处才是。”

    颜瑛纳罕道:“你这话说的,好像若没有这事,我便不会与人家好好相处一般。”

    小燕终于噗嗤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颜瑛立刻问道。

    “小姐,”小燕状似为难地低低说道,“你晓得的嘞,原先我也有点怕你。”

    颜瑛就势把花绳往她指头上一栓,白皙的面庞透出微微粉色,语气威胁:“你倒该继续怕着我才好。”

    裴潇等她们说闹完了,方又缓声对颜瑛笑道:“我说的‘好好相处’,是说不用亲近,也不要得罪,中中间间正好。”

    颜瑛有意挑他的刺,便道:“头里还说人家是热心人,这又计算着中中间间了。”

    “是热心,但你不见别人这么短时间就能准备到那些东西么?”裴潇依旧不急不缓地劝道,“对有实力的人,若不欲结交,就也要保持距离。”

    颜瑛愣了愣,少顷,把目光从他脸上收回来,几不可见地点了个头。

    她听明白了裴潇的话,并再次窥见了那些她从前不知他的地方,也不由因此反而生出了些许对探花弄里那另一个程家的好奇。

    这一夜,溪望村里几乎无人入睡。

    颜瑛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在不用守岁的日子,每个人都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新年新日守岁,好像谁也舍不得错过第一缕阳光。

    颜瑛也不想睡,她望着那些来来往往,说说笑笑的人,望着驻在不远处却又相隔着嘈杂人影的裴潇,觉得这样的夜晚再长一些也很好。

    可汹涌的倦意还是让她迷迷糊糊睡着了,等到再被欢呼的人声惊醒时,她才知道卫卡已经撤走了。

    “小姐,我正要叫你嘞。”小燕满面兴奋地正在往怀里搂着包裹,“裴二爷使人给你备的轿子已经到了,我们可以回探花弄了!”

    颜瑛的脑子里还有点发晕,下意识抬眸往外头望了圈,张口问道:“他已回了?”

    小燕一边伸手来扶她,一边道:“裴翰林去与黄县丞说事了,他交代了裴府的小厮送我们回去。”

    颜瑛点点头,心里有些空落。

    “对了,念慧师父呢?”她走了两步才想起来。

    “天亮前大师就收拾包袱去等着解禁了。”小燕说道,“他说他本是云水僧人,也不习惯……呃,反正意思就是他不习惯和太多人打交道,这里停留久了就去别处了。”

    颜瑛也习惯了念慧的神龙见首不见尾,闻言也只有些遗憾地叹道:“这些日子人人都紧绷着,我还未好好与他叙旧道谢,希望他能早些又转回南江来。”

    负责随轿护送颜瑛的是冯春和白墨,或是有因劫后余生之故,她乍见到他二人时竟然也不由生出了些故人重逢的感动。

    “小姐平安归来就好,”白墨的眼眶有些发红,“这些时我们都担心着你和二爷的安危。”

    颜瑛宛然一笑,向他们道:“此番多谢裴翰林相助,今日就偏劳你们了。”

    冯春笑道:“颜大夫哪里的话,二爷交代,我们要把你安安稳稳送进家门,快请上轿吧。”

    “瑛姐——”

    颜瑛脚下忽顿,循声转头望去,只见李月芝和颜瑾正匆匆离轿向她行来。

    她呼吸微沉,心中起起伏伏,难言滋味。

    李月芝赶上来便一把握住了她的手:“人都熬瘦了。”一面说着,泪珠已掉下来,又勉强牵起笑容,续道,“我们来接你回家。”

    颜瑛浅浅颔首,轻轻应道:“让奶奶挂心了。”言罢,视线越过对方,看向了颜瑾,说道,“有劳。”

    姐妹俩目光相视,颜瑾欲言又止。

    “一家人弗说这些客气话,我们快些回去吧,家里正备着席宴迎你嘞。”李月芝拉着她就要迈步。

    颜瑾这时开了口:“这两位是裴府的大官儿吧?”她看了眼冯春身后的轿子,朝他和白墨说道,“有劳府上关怀,我们来时匆匆忙忙,赁的轿子也不是十分舒适,我姐姐方折腾了一场,正需好生休养。不如还是让她坐这顶轿子,可好么?”

    冯春两人自然积极应下。

    颜瑛又看着颜瑾踅回来,向着李月芝说道:“祖父祖母还有父亲都在家里等着,想必有许多话要关问姐姐,有裴府轿子相送,想是能让他们安心些。”

    李月芝眸中微动,流露出了然之色,于是便霭声向颜瑛道:“那你就坐裴府的轿子吧,我们跟在你后头。”

    颜瑛即道:“奶奶不必如此,你是长辈,我随在后面便是。”说罢,又看向颜瑾,顿了顿,说道,“原说问问你家里近况,那等回去再说吧。”

    颜瑾一怔,旋即牵唇扬起一抹笑,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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