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像一面轻纱覆在河面,颜瑛跟在长辈身后从桥上走过,看见远处波光粼粼,有艄公在嚷嚷着旁边船只让一让。

    裴家巷已经热闹起来。

    颜瑛自踏进裴府大门那一刻起就在忖着该怎么找机会同裴潇说上话,她思来想去,一路上也没看见个熟人,直到跟着入了裴大太太的院子里,才终于瞥到白墨在外头立着。

    她把视线与他碰去,然后不动声色地寻机低声吩咐小燕:“待会你去问问他,裴翰林那里可方便与我见一面。”

    厅堂里传来一阵笑声。

    颜瑛抬眸看见芳汀正从门里迎出来,忽然想起了之前裴府丫鬟说的那些话,不由将目光在她身上停了停。

    芳汀只是神色如常的样子,并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裴大太太还在和一个面生的华衣妇人说话,颜瑛走过来时恰好听着两句,那妇人的口音并非苏州本地。

    “你们来了,快些请坐吧。”裴大太太停下来招呼颜家众人,介绍道,“这位是叶太太,她娘家夫家都是广州本地大商,前日方随她长子到苏州来游玩,倒是正好赶上了出梅,不然也就只好看雨嘞。”

    一席话说地大家又笑起来。

    裴大太太的心情显是不错,就连傍边的裴二太太也是脸上堆着笑,竟主动地开口向颜太太道:“这回你们家大姐能干,多得她在溪望村里挑头撑了恁许久,我们二郎说衙门里打算给她发个牌匾嘞。”

    颜太太也惊地一喜,压着嘴角委婉回道:“她不过碰了运气,都是府上福泽深厚,裴翰林日后是要回去报效朝廷的,菩萨岂会不看顾着。”

    “瞧瞧,这多会说话。”裴二太太笑向四周望了一圈,又对裴大太太道,“日后我们不多用着颜大姐也是不行了。”

    裴雪君在旁和调道:“好在我们在座的都是近水楼台,不然还不知该往哪里寻这样有本事的女医。”

    其他堂客也纷纷顺着赞了颜瑛两句,并捧说裴府举荐的人果然好。

    裴大太太含笑朝颜瑛看过去,唤道:“颜大姐,我这里有两样谢礼,你们姐妹到前面来吧。”

    厅里众人不免都凑热闹向她们望去,李月芝也难掩目中喜色,对颜瑛使了个“快去”的眼色。

    姐妹俩站起身,款步走到了裴大太太面前。

    芳汀捧了方红木托盘呈过来,上面静放着两只流苏绣囊,裴大太太伸手先拿起那只宝蓝色白玉兰绣囊递向颜瑛,说道:“这次你有大功劳。”

    颜瑛谦逊道谢,双手来接。

    裴大太太的目光在她左腕上一顿,稍息,又抬眸多看了她一眼,口中道:“你的手——”

    颜瑛还未反应过来,左手已被她再牵了回去。

    裴大太太轻握住她的手,似是在认真端详,指尖若有似无地从她腕间珠串上摩挲而过,颜瑛心头微微一突,忽然觉得那里皮肤好像麻麻的。

    过了片刻,裴大太太方把唇角浅浅一弯,续道:“瞧着这样清瘦,却是有韧性的。”说罢,顺手轻轻在她手背拍了拍,松开了。

    落后裴大太太又把剩的另一只浅黄色花鸟纹绣囊给了颜瑾,亦笑笑道:“你也是好孩子。”

    颜瑾方道了谢,白墨忽从屋外走来,向主家女眷禀道:“程大户娘子和探花弄程公子家的张娘子都到了。”

    裴大太太和裴二太太闻言对视了一眼,颜瑛听见裴二太太在她身侧向裴雪君问了句:“你后来给洗珠桥送了帖去?”

    裴雪君就低回了声没有。

    显然程大户家的娘子是不请自来。

    不多时,程大娘子就和张娘子联袂而来,两个人脸上都挂着笑,进门之际还彼此谦让了一番。

    颜瑛和颜瑾不约而同都往张娘子身上多看了两眼。

    白墨又走了进来:“大太太,二爷差冯春哥哥过来说,他那里有几句话要交代颜大夫,请颜大夫移步荷风轩。”

    ***

    荷塘里的花早已开了,碧叶红荷,层叠如浪;油绿绿的藤萝缠在院周的竹篱间,像编织的裙角;小院柴门旁攀着几株粉白的蔷薇,虚掩着。

    “裴翰林这里的茶食滋味果然是与别处不同,今日沾光,总算弥补了些我这时日在南江受的罪。”身着雪青色藕丝袍的男子背窗歪坐在椅子上,一手执盏,含笑间语气懒淡,“没几样东西能下咽的。”

    裴潇把盛着荷花饼和酥油泡螺的瓷碟往他面前挪了挪,说道:“这荷花饼不知如何,不过酥油泡螺的味道应该和京城卖的差不多,程公子尝一尝。”

    程近约也不客气,拣了个泡螺尝过,微微点头,又摇一摇头,叹道:“要不是这趟不方便,我原也该带个京城的厨子过来,南江这里的东西不管怎么吃都有股本地的味道。”

    说罢,他便把剩下的半个泡螺随手放在了边上。

    裴潇看了他一眼,缓缓道:“程公子虽不喜欢,却把南江的味道记得牢。”

    程近约伸手端起茶盏,闻言淡淡一笑:“你若是我,想也忘不了。”

    “自然忘不了。”裴潇道,“不过是否有必要因此便让南江所有的厨子都开不了灶?”

    程近约慢慢啜了口茶,眸光微挑:“裴大人,你在那村子里困着时,可是我给你递的方子。”

    裴潇双手举盏:“裴某这里谢过。”又道,“不过我也帮你烧了程家的仓库。况且,这疫病也是因程公子而起。”

    程近约牵了下嘴角,翘起腿,一手闲闲拿了扇子在掌心。

    “那些村民和大夫都是无辜。”裴潇看着他,续道。

    程近约把玩着手中的撒扇,随口回道:“他们无辜,与我有什么关系?”又笑了一笑,“南江这么个地方,死得早晚又没多大分别,我眼里一向只有三种人——友人,恩人,还有仇人。他们什么也不是,与我何干?”

    裴潇一时没有言语,过了片刻,才又说道:“缇卫司的李志找过我,想打听常勇他们进了京之后的消息。”

    他口中的李志便是南缇卫司的都指挥,当初糍粑教那些人被拿住后,李志便在裴潇的建议下派了指挥常勇等人押送案犯进京邀功。

    程近约点点头:“也差不多该来问你了,毕竟已有这么些日子。”说着,携笑向裴潇望去,“那裴翰林是否打算告诉他,那几个人已是回不来?”

    “没有这个必要。”裴潇端起茶,“等他日后见了缇卫司掌印,自然知晓自己美梦成空,现在先让他舂舂凹谷也无妨,相比起那时因他们手段被牵连的女子,他们才受了几分罪。”

    程近约摇着扇子,颔首笑道:“可惜却瑕兄不在京城,不然我倒能差人领你去诏狱里看看他们那副样子,定是滑稽得很。”

    “这便不必了。”裴潇垂眸喝了口茶。

    程近约随手又把扇子摇了摇:“广州叶家那母子,不是裴翰林找来给程六指帮忙的吧?”

    “不是。”裴潇道,“我打算让雪君与叶大郎相看。”

    程近约一愣,就好像听到了某种他从未想过会听到的事,须臾才挑了眉梢把头一点,开口时语气宽慰:“哦,也好。虽是离家远了些,但那边有人,也能照应到。”

    裴潇沉吟了两息,说道:“只是先相看。戚家想让戚廷彦和三姐结亲,他们本是自幼相识,就算她和戚廷彦无缘,但这毕竟是雪君的终身大事,我也不想勉强她。”

    “有什么勉强不勉强的。”程近约神色微凉,一点一点收起了撒扇,“你这是在帮她,不然我收拾完了程家,可不认戚家哪位少奶奶是姓裴的。”说着,看了眼裴潇,“裴翰林千万不要为了那些不顾你的人犯糊涂,你心里应知,戚义和可不是会死心塌地追随张老先生的人。”

    裴潇抬眸看入他眼里,少顷,说道:“其实以你现在的身份,要找程家报仇很容易,何必绕这样弯子?”

    程近约又徐徐牵出笑来,融入眸中:“那不一样。”

    他并没有多解释。

    裴潇也不再问。

    “二爷。”冯春走进来,上覆道,“颜大小姐到了。”

    裴潇站了起来。“我去与颜大夫说几句话,”他从容向程近约道,“程公子请稍待。”

    程近约歪坐在椅子上没动,只单抬了抬手,示意他随意。

    裴潇径去了院中的凉亭。

    亭子笼在一片树荫下,颜瑛立在傍边,正伸着手在给小燕往篱墙上指着什么,裴潇走近的时候看见她腕间于袖口之下半隐半现戴着的那串木珠,微微笑了笑。

    颜瑛恰好回眸,与他目光相撞。

    “裴翰林。”她亦浅浅一笑,面颊微粉,眼神清亮,不闪不避。

    裴潇停驻脚步,又把她看了看,然后低眉弯唇,复又前行几步,走到了她面前。

    “你找我有事?”他含笑看她,轻声问。

    小燕已挪去了一旁隔着篱笆往外张望着荷塘,颜瑛朝她背影看了眼,这才向裴潇点了点头,又说道:“我晓得你今日事忙,我快些说完就走。”

    “坐下说吧。”裴潇邀她入了亭。

    颜瑛在他对面坐下来,只斟酌了一息,便开口说道:“我表弟走失的事,四公子同你说过了么?”

    裴潇颔首:“我已同缇卫司的都指挥说过了,他会尽力帮忙。”

    颜瑛道了谢,又忖了忖,看着他,说道:“我觉得,我们巷弄里新来的那个程公子,有些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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